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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侑實業有限公司設立於民國92年,延續承接原鞋類模具製造及鞋材開發設計,憑藉獨特的專業技術長期為各大品牌OEM、ODM提供產業全方位服務。

德侑實業有限公司創辦人林晉陞為了打破一句俗語「阻礙我們前進步伐的往往不是身上的千斤重擔,而是腳下那雙不合腳的鞋子。
運用這樣的理念,展現出我們將走在「沉、穩」的路程,創造出屬於自己的「德行天下」。

從模具開發、材料研發、創新製造到整合顧客需求過程中,發現人們只重視外形,卻忽略買鞋的初衷。
為了要穿的舒適、走的安穩,有人說:「一雙好鞋,更需要搭配一雙優質的鞋墊,才可以帶你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。

為了替自己身邊重視的人們做一雙好的鞋墊。不論是在外形,還是在舒適度上都能達到顧客的需求

即便現今許多的鞋廠因成本上的考量,顧了外形,忘了內涵,但依然不忘在品質上的「堅持、 執著」。

進而將他從踏進社會後,所做的開發、研究、創新以及對材料的要求全部整合之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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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產過程採用專線製造專利乳膠材原料,全自動化生產保證品質與產量穩定,達到品牌客戶的最高要求。

20多年來我們以臺灣為基礎,世界為疆界,正派經營、創新思維,陸續拓展國外市場提供高品質的產品,用熱忱、專業、誠信的服務態度成為顧客首選的事業夥伴。

而目前引進最新石墨烯加工技術:石墨烯是一種以sp2雜化連接的碳原子緊密堆積成單層二維蜂窩狀晶格結構的新材料。

石墨烯具有優異的光學、電學、力學特性,在材料學、微納加工、能源、生物醫學和藥物傳遞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應用前景,被認為是一種未來革命性的材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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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伏  九伏的情書   武以當仁之章         前情提要: 滿載著俠義的夢幻,耿陽旗隨著未婚妻徐夢欣,以融資考察者的身份,來到了“行俠地”。他卻于此歷見到“俠”之墮穢,又于“山河破碎”客棧內發覺未婚妻出軌,傷心欲絕之際只希望盡快離開……青粟夜街,他再次邂逅了自己誤救下的人偶葉雨織,并發覺葉雨織莫名窮奇妙地成為所有人偶逢面必誅的江湖公敵,已經無所守護的耿陽旗萌生了保護葉雨織的意志,誤會中被神秘的黥面人偶蒲公英打作重傷,后得蒲公英贈馬于二人,并指出前往“武當”避難的明路…… 兩個同樣迷惘的旅人,跨越時空的維度,就此踏上相依而逃的征程……     一.碎夢馬   岳汀橋聽到了第一聲烏啼,他下意識地朝著窗外掃了一眼,晨曦的第一縷光,已朦朦隱在了薄霧的背后。 那像是一種極為令人討厭的溫柔,明明欲將全世界照個通亮,一開始卻像是在征求侵略的意見,自私地吞噬著黑謐安祥的夜,其實早已沒有任何溝通的余地。 他忽然覺得自己終于明白了烏鴉嶺每日清晨此起彼伏的禽叫聲:捕食是無需這般喧嘩的,扁羽輕骨的黑雀更不會說出什么祥與不祥的大智慧,它們只是在懼怕,當未來的視野漸明,感受到了清晰而未知的恐懼,成為每個動物的本能。 于是他再次懷疑起來,這個想法,也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? 岳汀橋徹夜未眠,武當太和殿的偏房,他睡覺的銀杏木小床被翻立在墻角,地上鋪滿了發黃的色宣,一頁接著一頁,都是他連夜從床板的暗格內尋出來的。地板和小床置不下的時候,他就在墻面上抹下少許前夜的米糊,直到四周都粘掛盈滿,整間小寢房便像被飾作的一只大紙籠。 每一張色宣都是他曾經用豆漿親自刷成的,每一張上都寫著別人無法模仿的蠅頭小楷。接著油燈的微光,他一夜間細細讀了數遍,卻沒有數過一共有多少張,也不想數。 不必看每頁紙上的落款期號,他就能分辨地出哪些是很久以前寫的,哪些是不久前才寫的,——初期的文字總是絮叨而拘謹,后期便要簡單得多。直到最后一張上,只剩下兩個莫名其妙的大字“擇亡”。 他卻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,甚至能回憶自己寫下這兩個字時身心的所有狀態,與現在沒有多少差別。 因為紙上所有的內容,房中的每一頁,皆是他的遺書…… 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居然參透了生死,也許是身為武當弟子,一生都遵循著“不畏死”的公道。這些他自己寫下的,既熟悉又陌生的句子,只有第一篇能看出那是他最彷徨的輕生經歷,但他也回憶不起第一次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了。 斷沒有人會以“生死”與他開這般頑劣的玩笑,這些遺書早已互證,其中一封落款上寫著“如若下次輕生,必在今次的信角畫下半枚太極陰陽魚”,然后他輕易地便找到了,真的有一張黃宣的卷角,抹著一條白色的陰魚。 他想在最后的時間唏噓一下如此可笑的一生,但很快就打住了念頭,這不該是一個熟練的輕生者的態度,就像當他的太極柔勁已經能讓烏鴉嶺的飛禽無法跳出手心的時候,也從不會熱剩飯一般,回憶兒時學武的種種辛苦。 唯需一博的事情只有一件:如果這次死了,下次還會不會幸運地醒過來? 他聽到了十里地外武當弟子于紫霄觀校武場晨喝的齊聲,那才是他熟悉的武當。自歷事起,他一生也于校場灑下無數的汗,即便此刻武當正值劫如水火,后輩的武魂猶在,成為窗外霧色迷蒙中傳來的最大欣慰。 ——是時候了,這次不寫什么遺書了,大概上次也沒有寫。 感受著背心汗水的冰涼,岳汀橋驕傲地揚起了頭,摘取屋內的遺書,疊成厚厚的一沓,重新塞回床板下的暗格中,然后吹滅了愈暗的燈芯,換上了一身干燥的白色功袍,最后一次用太極柔勁,將一軟黑色的腰帶穩穩抽高,掛住了主梁,打下一只營釘結。 站上木凳的時候,他雙手捏著結環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 ——武當的噩夢會因為自己的死而結束,應該會的。 木凳被踢倒了,求生的本能同時被激發出來,武者的血性使他整副軀體都在迅速痙攣,他不想反抗,于是閉上了眼睛。 “撲通——,撲通——” 他聽見震動鼓膜的心跳聲頻響,想咳嗽已經咳不出來,腫大的舌根擋住了氣管的通道,所有的意識都在不斷地被頸間黑帶割地越來越碎,眼珠試圖擠開眼瞼,眼隙以前,唯有的熟悉都像是蒙了幾層水般模糊。 “撲通——,撲通——” 那個聲音猶在,只是越來越慢…… 突然,聲音停住了,屋外出現一聲馬嘶的長鳴! 回響在他的耳邊,卻像是短笛被劈斷前的最后一息乍逝的殘音。 ——原來剛才那并不是心跳,是馬蹄聲。 太和宮偏房的門被推開了,白色的晨光如同飛練一般噴席而入,身穿黃麻布的男子,手里握著玄鐵重劍,緩步從光中走了出來,抬頭望向梁頂的猙獰。 “耿大哥,救他!”滿面驚恐的娃娃臉大叫了一聲,葉雨織從耿陽旗身后躥了出來,一把抱住了岳汀橋的小腿,使勁朝上舉。 耿陽旗當即拔步跳起,瞄準岳汀橋首級以上的黑帶,勁力橫向揮斬的一刀,疾如薄影一閃,他落地的同時,岳汀橋與葉雨織一同摔倒在了地上。 “沒傷到吧?” “嗯。”葉雨織一邊說著一邊揉著自己發痛的小臂。 耿陽旗依然握著刀,他第一時間把葉雨織扶了起來,生怕這是要精心迫害葉雨織的惡局,皺眉警惕地匆匆一掃寢房內外,黑馬在太和宮大殿不安分地點著蹄子,除此之外,沒有第四個人。 岳汀橋像詐尸一般又在地上搐了幾下,才劇烈地咳嗽起來,吐下了不少酸水后,咧嘴咬牙,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。 他緩步走向耿陽旗二人,耿陽旗始終煞有介意地盯著他通紅的眼睛,誰也不知道他在看到葉雨織后,會不會立即失心發難。 果然,岳汀橋看到葉雨織的同時,眼波中滾過一道洶涌的殺性! 耿陽旗見過這種眼神,那些一見到葉雨織,便欲將她卸碎的惡盜、乞丐,甚至是野狗,無一不流露著這種癡光,于是他把刀揚開了,順手用臂彎把葉雨織擋架于自己的側身以后。 但岳汀橋卻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,同時長吐長納,再睜開的時候,紅眸中的邪意全無。 他用白色功袍的水袖擦了擦嘴,輕輕仰頭,絲毫不掩飾自己脖頸上一圈剛剛勒出的深紫淤斑。 “見笑了。”岳汀橋輕描淡寫地發出沙啞的聲音。 “天色才破曉,你就要縊死自己,會不會有點著急了?”耿陽旗放下了刀,他看到了岳汀橋脖頸上浮現的寶藍色光斑,這也不過十個人偶,他不再畏懼,自信能于突發情況一擊令他龜息。 “在劫,”岳汀橋不再看他,說話間搖了搖頭,“難逃。” 岳汀橋忽然看到了停在太和宮內的黑馬,驚恐地睜大了眼睛,“你們……”來不及說完,便朝著黑馬快步走了過去。 “吁——”黑馬居然也仰頭莫名地長嘶了一聲,卻沒有翹起前蹄,像是見了舊相識。 “奇怪的人,”葉雨織對著耿陽旗的耳朵小聲說,“他沒有一點謝意的。” “一心求死的人,你救了他一命,也沒有辦法解開他的心結,于他而言,不過是給他一個繼續徒勞于煩惱中生存的機會,不謝就不謝了。” “他倒是也不想殺我……” “不知道。”耿陽旗說著,看向橫梁上剛被自己斬斷的黑色腰帶,他想起了殷航在蒔花館對他說的話:行俠地最有意思的故事,是自己斷開編劇完整的故事線,自我主導的結局。 他顯然依然對殷航抱著憎恨,想起的時候忍不住眉頭恨恨一皺。卻不知自己闖入了別人的自殺現場救人,算不算是斷線的一種。 “總之我們已經到武當了,希望它能有傳言中般‘義無反顧’。” 岳汀橋很快的地把黑馬從太和宮牽了過來,他看著耿陽旗,神色凝重:“這匹馬的主人,他到了嗎?” 耿陽旗搖搖頭,“你認識它的主人?” “哈,”岳汀橋笑聲蒼朗,“何止是認識,整個武當,會抄近路帶你們上太和殿的馬,天下僅這一匹……這是武當掌門的馬!” “武當掌門?”葉雨織看著同樣驚詫的耿陽旗,“大花臉原來是武當的掌門?” “花臉……”岳汀橋想了想,再次面露蕭色,“蒲掌門真的實現了諾言,入了戲命坊啊。”說罷,他把黑馬轡頭的韁繩塞進耿陽旗的手中,“他不會再回來了。”像是在對自己說的,說罷又突然扭過頭,好奇地看著耿陽旗,“你們殺了他嗎?” “什么?”耿陽旗只覺得這只人偶在上吊的時候,把腦內的中樞線燒斷了,他冷笑了一下,話中有話,“他沒抽瞎我的左眼就算我運大,你們武當能傷及我的人,我估計也就他一個吧。” 岳汀橋再次陷入了沒落,他走進墻邊,把自己的小床輕輕搬落,靜靜地坐在上面,像是完全忘記了門口二人的存在。 “馬是耿大哥花了四個銀判買下的。”葉雨織覺得有必要說清楚。 岳汀橋聽到了,只是輕輕點了兩下頭。 “我們走投無路了,”她接著說,“你們的蒲掌門讓我們來武當尋求庇護。” “全江湖的人都想要殺你吧?”岳汀橋看了她一眼。 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因為我見到你的時候,也想殺你。”岳汀橋直言不諱,“奇怪的感覺,讓我一瞬間覺得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……” “但你沒有動手。”耿陽旗說。 “嗯。”他點了點頭。 “為什么?” “武者不濫殺,不畏死,武當第一訓。”他比出一根指頭,輕輕點了點,“至于你們的故事,我晚些再聽吧……游者皆是武當客,你們騎馬向西,榔梅祠里的弟子會安置你們的。” “還沒請教?” “武當第三牌,岳汀橋。“他寥寥草草地一拱手。 “多謝岳大哥,”葉雨織也學著一拱手,耿陽旗牽起馬,出門辨識西方的所在。 葉雨織忽然又回過頭,“岳大哥……還是不要死了……我被全江湖的人追殺……”她沒能說完,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,岳汀橋垂頭坐在床上,雙手扶著床沿,一動不動。 她也只好離開,忽然,岳汀橋沖著他們的背影叫了一聲:“喂。” “你們見過的蒲掌門,他面上的武當太極陰陽魚黥在哪里?” 耿陽旗沒有答,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眉心。 “哼。”岳汀橋似笑非笑。   二.不規路   蒲公英的馬,馱著耿陽旗與葉雨織,踢踏行向榔梅祠。 耿陽旗坐于鞍后,葉雨織坐于鞍前。從青粟街行至武當,開始的時候,兩人共乘一騎,身體靠的很近,顛簸摩擦中不由地帶出二人不得已的忸怩,耿陽旗還把自己的重劍像隔板一般架在他與葉雨織的中間,好在路在前方,任誰面紅的時候,都不必直視對方羞澀的眼神。 行過十幾里后,他感到這柄重劍反復磨著自己前胸的一小塊傷口,夜路還長,于是索性卸了下來,雙手自然地穿過葉雨織的臂彎,牽住韁繩,讓葉雨織感覺他是從背后輕輕地抱住了自己。 當一個本無需休眠的人偶,決定順勢靠著他起伏的胸膛微微暝寐,所有的尷尬便在那一刻煙消云散。 耿陽旗始終沒有困意,他很想知道行俠地以外,那個顯示著自己精神狀態的全息控制面板上,自己還剩下多少體能數據。離開青粟街很久后,他才故意讓馬走得慢了些,在寒風中望著滿天的星辰,有一種想告訴自己再也無法回頭的錯覺。 尤其是他居然覺得有點懷念青粟那條傷心之街了,這種共情心令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。唯一與這個心境類似的,是他曾經看著與自己同坐一桌的同事,因為業績不如自己,而被糾責離職的時刻…… 那些失業的人一定都在心里罵他,一個靠著準女婿身份在競爭中上位的出貓仔。他卻無法責怪于他們,無論他們帶著怎樣的離別姿態,當對面的辦公桌被一點點清空時,耿陽旗總會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那條前途未卜的隊伍。 這次,他知道自己真的無法回頭了,卻還不愿意想清下一步走向棋盤的哪個角落,每一個時辰,都有很多心里的聲音告誡他快點從行俠地離開。 保護一只人偶的性命,這個命題本身已經荒誕到無法直視。 最后他終于想明白了,真正不愿意讓自己離開的力量,其實是無予言表的巨大難過…… ——有時候,被一只會說話的人偶所需要,即便行蹤因此而顯得瘋癲,也不乏是一劑良藥吧。   “耿大哥,走過了!”葉雨織伸出一只手,指向山間青煙裊娜的位置,“應該是那兒。” 耿陽旗這才從沉思中驚醒,他順著葉雨織的腰線把韁繩一牽一盤,——這些動作都已經很熟悉。榔梅祠就在距離二人二十米開外的地方。 兩排銀杏圍出一進的道院,地磚潮青,像是還帶著昨夜的水氣,院中左右立著兩只足有一人高的金色仙鶴,皆是單足踏地,正對著紅泥墻的祠堂可以看到一張供桌,青煙便是從那里的線香上飄出來的。 二人下馬,祠堂屋頂的斜延上,沖天躺著一個人,一襲白色的武當功袍,披著長發,只手遮天的動作顯然是醒著的。他聽到了馬蹄的動靜,卻不朝下觀望,耿陽旗心有戒備,也未搭言,帶著葉雨織直接走進了祠堂。 祠堂里沒有人,供桌上除了青銅的香鼎,還有一碟青色的水果,并無神像,取而代之的是四層階梯狀突出的小石臺,石臺上以正三角的順序開出十道淺槽,成為十道安魂之所,供著十只祥云雕頂的黑色牌位。 每只牌位上都刻著一個隸書燙金的名字,其中卻有七只的名字被銳器磨掉了,露出木屑不規整的溝壑,被刮花的牌位下,其中的六只前,都立著一只小小的紙鶴。 頂端的三只牌位組成一只三角,依上至下,分別有三個名字,最高的是“蒲公英”,二層左側叫“穆逍南”,最后一只被葉雨織踮腳取在了手里,上邊寫著:“岳汀橋”。 “這是什么意思?”葉雨織把牌位交到耿陽旗的手里,“這應該是剛才那位被我們救下的武當弟子的名字,他不就叫岳汀橋嗎?” 耿陽旗先是搖了搖頭,然后又點了點頭,不知所措。 忽然,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后響起:“你們誰想做武當的掌門?” 耿陽旗握住了劍柄,迅疾轉身,那個披頭散發的武當弟子就站在祠堂的門口,沒有人聽到聽到他從房頂跳下來的腳步,形如鬼魅的左手還牽著耿陽旗的馬。 他說話間卻沒有什么惡意,微微笑著,看向葉雨織到時候,歪了歪頭,似感敵意,卻最后瞇起了細長的眼睛,只抹過一絲不屑,一線針對葉雨織的殺機,就這么在那絲不屑中晃掉了。 耿陽旗把靈牌遞給葉雨織,葉雨織有些慌,趕緊又踮著腳擺回了原位,搖晃了好幾下才把牌位扎穩。 耿陽旗此刻已經把重劍抽了出來,慢慢積蓄著自己身上肅伐的氣勢,“我們不想冒犯武當的靈祠,那只牌位上的人我們也是剛剛見過,出于好奇才取了下來,還請原諒。” ——如果你不原諒,我便只好用你祭刀了。 “你們把武當想成什么地方了?”武者冷冷地笑了一下,“幾塊祠堂的破木頭牌子,這么認真干嘛?” 耿陽旗與葉雨織登時瞠目結舌。 “沒有人想當武當的掌門?”他問得像是要不要吃早餐般輕易。 “武當的掌門是誰都能當的嗎?” “呶,十牌位的弟子剩的不多了,以前的武當,每天都有奪牌爭位之戰,能以武論頂的,就是武當的掌門,這是武當的規矩。” 耿陽旗又看了看葉雨織,葉雨織這次點了點頭,這個奇怪的規矩,她也聽過。 “對了,你們說見過岳師兄了,該不是已經把他殺了吧?” 耿陽旗倒吸了一口氣,他已是第二次被問及有沒有殺過武當的弟子了,不知武當的人偶是怎么設計的,死亡的忌諱只是他們茶余飯后的閑談? “沒有,你們的掌門蒲公英耿大哥也見過了,都還健在。”葉雨織柔聲柔氣地說,她又頓了頓,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岳汀橋獨自尋死的事情,知趣收聲。 “嗯。”武者松開了馬韁,徑直從兩人中間穿了進去,把供桌上的一大盤青果都搬了出來,跑下階梯,放在了院邊的地上。 “恕我招待不周了,我只知道它最喜歡吃武當的榔梅果。” 果盆落地,黑馬便徑自走了過去,叼住一只,仰頭嚼著,牙尖吊出長長的涎水。 武者把長發朝雙肩撥開,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,看上去與耿陽旗的年齡相仿,盯著馬兒大快朵頤,笑容欣慰,眼神清澈。 “果子太青,你們想吃的話怕是要再等幾天了,杏黃色的才是最甜的。” “我叫耿陽旗,她是……我的朋友葉雨織。”耿陽旗鄭重著說,他一出口就覺得自己笨頭笨腦的,卻不知怎的,面前這個帶著些傲氣的人讓他有些安心,甚至覺得可以將葉雨織就此托付照顧。 “叫我桂小義,桂花的桂,你們叫我小義就好。”桂小義沒有看他們,依然笑嘻嘻地盯著馬咀青果,“我原以為,今天所有的樂趣都只是曬曬太陽而已,沒想到你們帶來了蒲掌門最好的朋友。” “你的師兄讓我們來這里找人,看是不是能給我們安排住處。” “嘿,”桂小義轉過頭來,“他隨便就可以把你們安排在太和宮的偏房住了,他找你們來,只是和我說說話的……岳師兄便是這種老實人,許是害怕我會難過,但他要比我難過多了……” “難過什么?”耿陽旗眼睛一亮。 “說來話長,不如我在路上慢慢告訴你們吧,我給你們想了一個好住處!”他神秘地笑了一下,忽然又謙恭地發問:“可以讓我騎著蒲掌門的馬嗎?” “當然可以。”耿陽旗點了點頭。 桂小義一瞬間變得激動而興奮,健步一躍,快到誰都沒能看清他的動作,他便已經威坐鞍上,提住了韁繩。 ——這人偶這般輕盈,莫不成骨頭是中空的? 耿陽旗閃過一個有趣的念頭,葉雨織牽了一把他的袖襟,兩人隨在桂小義的馬后,順著山路前行。   “你們想問我什么,我一定知無不答,武當的弟子從來不藏掖,清白于天下,沒有什么不可……”桂小義揪著馬鬃轉過頭來與二人搭話,一句話沒有說完,忽然閉上了嘴,迅速轉頭,把一大口血嗆在了路邊! “小義?”葉雨織驚了一下,拔步朝前奔了幾步,耿陽旗緊隨其后。 “我沒事……”桂小義依然笑著,滿不在乎地用袖口擦了擦嘴,“我中毒了。” “為什么會中毒?”耿陽旗皺起眉來。 “不僅是我,你們今天能遇到的武當弟子,身上幾乎都有邪毒,”桂小義又說了一句,便回身端坐,一邊運氣調息,一邊安撫打著響鼻的黑馬。 “……幾個月前,蒲掌門帶著九個牌位弟子征伐唐門,幾乎大獲全勝時,卻因為第六牌弟子貪戰,硬攻唐門女門主毒自愁的居地‘針線活’,落得身中邪毒,又莫名其妙地傳染給了其他牌位弟子。蒲掌門無計可施,只身犯險,獨闖針線活向毒自愁索取解藥,毒自愁卻逼他遁入戲命坊才肯救人,蒲掌門宅心仁厚,未多想便答應了她……” “怪不得我們遇到蒲掌門的時候,他已經黥了面,”葉雨織聽得驚心,“是他指路給我們來武當的。” “嗯,”桂小義背身點了點頭,繼續策馬,“但毒自愁害怕我們傷復后再擾唐門,解藥不但沒有根除牌位弟子身上的毒,而且在他們回來后,傳染了一半以上的武當弟子。” “另一半為什么沒有被傳染?” “我們武當,弟子分‘內外雙事’,若不愿再求功夫精進,便可下山營生,每逢初七帶銀判回山。這也是蒲掌門的規矩,他覺得習武并不是都要封于山上,行走江湖,以闖歷事,也算得修行。不過初七帶銀判回山其實并不成文,外事弟子即便流落不器,只要回來,武當便會再度收留他們。” 小義又轉過身來,“武當門人眾多,你們從青粟街來,一路上見到的賣藝者、鐵匠、說書人或是小臨工,都有可能是我的同門。” “但如今他們回來,怕是又會染毒了。”耿陽旗說。 “唐門每個月會送解藥給我們,自上月起,不知是不是深秋入寒的緣故,已經沒有新弟子染毒了,你們大可放心。只是已經染毒的弟子,還未根除。” “那我們剛才在榔梅祠見到的被刮去名字的牌位,是被毒死的牌位弟子嗎?”葉雨織又問。 “不是……”小義收起了笑臉,撇著嘴角搖了搖頭,“他們都是被帶解藥來的武者殺死的。” “來自唐門的仇家?” “應該不是。”他又搖了搖頭,“武當與唐門,沒有絲毫的瓜葛,我們只是前去征伐,印證自己的太極的辛辣。” “你們……是主動去和唐門結仇的?”耿陽旗滿是疑惑。 “結仇?”桂小義像是聽到了一個奇怪的比喻,“在我們武當,習武絕非為了健體,強身并不需要學殺伐之技。太極雖然是戧打的技巧,先守而后攻,但習武者皆有競以爭強的夙念,我們山間每日皆有牌位挑戰,所有弟子以入靈榔梅祠為光耀,印太極之魂。只有十牌靈位的名字不怎么變動之時,掌門才會帶著牌位弟子征伐天下,以競武得新見!” “我們只是想印證自己的武藝能否登峰,無論輸贏,我們記得的只是一個結果。記仇,是武慧不深的人,才需要警醒自己的方式,武當的武者,不服的時候,更多的是在勤修。” 耿陽旗聽得新鮮,他從未想過行俠地還存有這么一群血性的人偶,惹是生非,卻只求無愧于心…… “所以來的人也是仇家,如果你們殺不死他,他就不給你們新的解藥?”葉雨織梳理著期間的邏輯。 “他自稱是仇家,卻無門無派,或者有可能是數年前武當征伐小門派后的遺孤,但是他并未脅著解藥叫陣,初入武當,與穆師兄打了一個照面,就把解藥交了出來。” “所以你們依然與他為戰,只是因為他前來報仇的緣故。” “對,你們看到的那些名字被刮花的牌位,便是那個叫屈無名的武者做的,”桂小義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凝重,“武當從未有不戰的理由,他也并非第一個尋釁的人,身為武者,早該把生死置之度外,所以牌位弟子才早早把自己的靈位祭在榔梅祠里,這是武當的第一訓:習武之始,棄生死之見,盡力而為。” “不對哦!”葉雨織小聲說,“武當的第一訓,不是‘武者不濫殺不畏死’嗎?” “哈,那是岳師兄的第一訓啊!”桂小義雙手插進長發一梳而下,“你最信武當的哪一條規矩,哪一條就是你的第一訓,其他的也放在心中遵從便是。沒有哪條規矩一定要凌駕于其他規矩之上的道理。” 葉雨織似懂非懂地點著頭,“武當的十牌弟子,沒有人能打得過屈無名嗎?” “還剩四牌,”桂小義壓住拇指伸出掌來,“第二排的穆師兄暫做了外事弟子,去山下尋解藥了,他臨走的時候見到了屈無名,還鼓勵他盡全力而戰。不想這一個月來,屈無名每三日一約,未嘗敗績,我們的牌位弟子卻已經被殺了六名,實為武當之不幸……他如今已經打到了第四牌,就算他贏了第四牌,還有岳師兄這種大雜家,第二牌的穆師兄也會盡快回來的,至于蒲掌門……”他拍了拍坐下的馬,“蒲掌門大概不會回來了吧。” 耿陽旗聽懂了桂小義略表憂情的語調,還明晰出了小義未能理解的邏輯:自己踏上武當,便踩上了一條故事線,這里的武者虔誠而不拘小節,他們從不記仇,仇家卻很多,終于遭到了屈無名這般無雙的武者前來屠門……如果自己愿意的話,這個任務的結局,便是自己出手解決武當的大麻煩,為武當人所歌泣。 這個故事來得晚了些,耿陽旗更希望這是他初逢行俠地的印象,雖然依然他有些心動,愿意救武當于水火,理智卻告訴他并不要這么做。 關心則亂。他已經把自己的關心全寄在了葉雨織身上,強行說服自己去保護一個人偶,心底也知道是在利用這個機會,重拾不與世界妥協的勇氣。這如今倒像是他的第一訓,卻依然時刻懷疑著自己的做法,不如一個武當弟子般信的篤定。 行俠地以外的世界以將他拋棄,虛擬的世界卻總有一種蠱惑,他便戰戰兢兢地選了一個朋友,如今只希望這趟旅程快點塵埃落定,而不要陷入一個迷失自我的結局。 “……大雜家,便是什么江湖功夫都會使,”小義提高了聲音,把耿陽旗即將墜入深淵的愁思扯了回來,“太極是我們武當的招牌,但并不見得每個人都愿意在太極上修得爐火純青,不過即便學了他家的功夫,只要記得身為武當弟子,武當依然會承認你。” “你們來得很巧,”峰回路轉,三人身邊多出一條涓涓小溪,溪水清澈見底,桂小義拉住了馬,“今日申時,紫霄觀的銀沙池,屈無名要對戰武當第四牌,等你們休息好了,我便帶你們一起去看。” “怎么不走了?” “該飲馬了。”桂小義扭頭笑看著兩人,忽然慢慢閉上了眼睛…… 葉雨織剛剛皺起眉頭,還沒來得及問話,桂小義突然從馬上翻身下來,半空中倒立著展成一個“大”字,車軸一般飛快平轉落地,這個瞬間,五柄系著紅綢的鏢刀,化成五道銀線,分別從他的雙肩、腰側、襠下勁穿過去,兩枚掉進了溪中,剩余三枚釘開溪邊的潮泥,扎在上邊,依舊不住地顫抖鉆擰。 黑馬卻絲毫沒有受到驚嚇,徑自行了兩步,低頭舔食匆匆的溪水。 耿陽旗再次拔刀,身后出現一個穿著白袍的女子,領著一個小女孩靜靜走了過來。 ——武當的人偶都如此神出鬼沒,我會不會根本防不住? 耿陽旗心間閃過不詳,女子沒等走近便先開了口,“飯都涼了,是要我再重新做嗎?” 桂小義忽然笑得無賴,伸出右手的時候,雙指迅速抖動,第六柄小刀在指縫間來回地顫,“我說娘子,怎么單有這一枚刃尖淬了毒?毒藥不夠用了?” “你本事大,后發先至的毒鏢都能接得住,怎么不干脆用嘴接?”桂小義的娘子佯怨道,“這個時候還不回家,擾著兩位游者談情,你家是被馬踩了?” “這是我家娘子,這是小女,”桂小義說著,把自己的孩子一把抱了起來,“陽旗兄和雨織姑娘見笑了。” “桂夫人好。”葉雨織禮貌行禮,耿陽旗收刀入鞘,自知失態,拱了拱手。 “是岳師兄讓我送兩位貴客前往住處的,他們帶來了蒲掌門的馬。”桂小義笑嘻嘻地逗著女兒。 “你剛到劍溪的時候便發現了我,我也同時看到了蒲掌門的馬。”桂夫人還禮,她看上去卻比桂小義的年紀要大些,長發及臀,卻是清美之像,微笑間眉角輕翹,讓人頓感不隨俗流,“兩位若是不介意,我們同行便是。” “我沒有殺過包括蒲掌門在內的任何武當弟子,你也不要殺她好嗎?”耿陽旗指了指葉雨織,打趣間帶著幾分正經。 桂夫人愣了一下,繼而呡笑點頭,“其實兩位若是不嫌,也可以住往我家,我今天配了一桌美肴。” “今天不了,”桂小義把孩子抱上馬的同時插話,仿佛生怕耿陽旗答應,“明天也許不錯。” 桂夫人面露不悅,瞪了桂小義一眼,卻又同時挽住了桂小義的臂膀,這一舉動被耿陽旗看在眼里,桂夫人的善變,似是有些說不出的不尋常。 一家三口人牽馬行在前方,耿陽旗與葉雨織緊隨其后。 打心底而言,耿陽旗并不希望桂小義有家眷,卻不是妒忌,而是他懂得行俠地的規矩。任憑桂夫人暗器無雙,在游客的眼中,不過是一名獨備清雅美態的成熟女子,免不了會對她起淫邪之心,桂小義因此便要歷盡不休不止的滅頂之災…… ——可惜這一切,你都心中無數。 耿陽旗斷沒有能力保護行俠地的所有女子,皺眉間只覺哀從心生,被葉雨織看在眼中,以為他飽受是孑立之苦,鼓足了勇氣,學著桂夫人的樣子,挽住了耿陽旗的手臂。 耿陽旗一驚,看向葉雨織的時候,她已是面色通紅,不敢望他的眼睛,他也沒有說什么,隨行的每一步,都感受著行走時臂間的清晰震動。 桂夫人來了之后,一路上卻沒有人說話了,小女孩騎在馬背上,唱著耿陽旗聽不明的歌謠,他們緣溪穿過一片銀杏林,期間只有幾個遠處演武的弟子,朝著桂小義默默點頭示意。 復行約又四里,銀杏林斷了,露出一片籬笆圍成的空地,一間樸素的小房立在中央,黑匾上書者“仁威”二字,牌匾下吊著一只銹跡斑斑的銅鈴。 “我們到了。”桂小義再次笑著轉身,“仁威觀。” 他們加快了腳步,桂小義把馬帶進馬棚,桂夫人獨自推開門,耿陽旗帶著葉雨織跨檻而入。 “這是……”葉雨織掃了一眼房中,頓時驚訝地合不攏嘴巴。 房內兩扇窗,皆是普通的十字鏤雕,淡青色的光從外面鋪入,兩張小床上靠在窗下,相隔不遠,倒像是二流賓館的標間。 只是每張床的三邊沿,又拖出一條落地的深槽來,每條皆有半梯之寬,里面齊齊碼滿了橢圓形的銀判,堆出槽的銀判稀稀落落,順著床沿灑了一地。 “不是誰都能住進武當的仁威觀,”桂小義抱著孩子從門口走了進來,“大多數的武當游者,都被安排在山腳下的磨針井。” “這些銀判?”耿陽旗一指。 “這就是我們武當所有的積蓄了,每月初七,都還有外事弟子投錢于此,不過今天已是初九,這里便是武當最安靜的所在了。” “這里……一共有多少銀判?”葉雨織順口而問,這些錢,要比她一生見過的還多出百倍。 “總是會有外事弟子補入,也有其他的弟子拿去應急,”桂夫人說,“沒有人知道這里有多少銀判。” “二位旅途勞頓,先歇息一下,出了門口幾步便可以過橋打水,如是餓了或是有其他的需要,敲敲門外的銅鈴,自會有武當弟子前來協助。快到申時的時候,我再來請二位去銀沙池觀擂。” 桂小義說著,便要攜妻帶子離開,回身帶門的時候,耿陽旗叫住了他,“你把我們安排在武當的銀庫,就不怕我們盜了武當的所有蓄銀?” “不怕。”桂小義側身搖了搖頭,光從他的臉頰輕撫,他依舊笑得春風得意,“我昨日遇到岳師兄的時候,岳師兄說著讓我不解的話……他說,自己想以尋短見的方式救武當于水火之劫,岳師兄從不說謊,也言出必行。我不懂他的方法,也不想懂。直到你們早上來到榔梅祠,看到蒲掌門的馬,我便知道岳師兄沒有輕生,也許是二位的到來讓他改了主意,更有可能是二位救了他。我便生出要帶你們來這里的想法。武當的武者雖不貪生,卻以磊落行義江湖,就算這間屋子盛滿銀判,也不足以衡量一個武者的性命,何況還是我們第三牌的弟子。” “原來你早就知道了。”耿陽旗點了點頭。 桂小義沒有再說話,他最后的微笑,順著不斷闔隙的晨光,被遮在了門外……   三.戰無名   仁威觀的小床松軟,載著耿陽旗疲倦到幾乎乏力的身體。他睡得極熟,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后,身邊的所有銀判都接住窗外投進的光,熠出微微的輝芒,折蓋于他的周身。 睜眼的第一時間,他先去感覺自己的眼角,柔軟而干燥。 ——原來剛才在夢里哭得那么努力,現實中居然一滴淚都沒有流過…… 夢中的時間,說不上是過去抑或現在;夢中的場景,也說不上是行俠地還是現實……他只記得屋內那張巨大的會議桌,空空把他與葉雨織分隔在兩側,與他同側的左后方,徐夢欣就坐在帶著滑輪的工程椅上。 她忽然無聲地把椅子滑到了耿陽旗的身邊,耿陽旗驚了一下,徐夢欣已經把雙唇湊近了他的嘴角,耿陽旗卻不得不保持著會議間的嚴肅,私下里用不牽動唇角的吐息聲極輕地問:這是做什么? 他有點怕,感覺對面的葉雨織一定在盯著自己,打眼一瞧,果不其然,迅速收回了眼神。 吻便吻吧…… 耿陽旗輕輕歪頭,徐夢欣卻退開了面頰,神情一瞬間從癡柔變得冷淡。 “她是個人偶。”未婚妻一句怪罪的話,像是看穿他了心事中絕不該有的牽掛。 耿陽旗下意識地又斜視了一眼,葉雨織果然開始哭了,一張梨花帶雨的娃娃臉,她也不走,就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,無聲地流淚。 突然,耿陽旗意識到這是一場夢了,只是還未醒來,他預感著下一秒就會有悲劇發生的時候,整個場景頓時如真空一般鴉雀無聲。 先消失的是徐夢欣,他還想拉一下她的手,座椅上已空空如也;接著是葉雨織,她也不見了。 “算了。”耿陽旗對自己說,潸然不止中哭地越來越大聲…… 他的頭再回于枕上時,思路變得分外清醒。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般悲夢,即便他總是以為,所有的夢,期間所有的角色,不過是自己根據經驗同時扮演,順著思路學出她們的聲音。 無奈這一場卻猶為銘心,像是睡眠的同時滌蕩了深處的靈魂。 忽然聽到身邊有水響,他扭頭一看,葉雨織正在淘洗一條毛巾,擰干后遞給了他,“吵醒你了,耿大哥,小義快要來接我們了,你也簡單擦洗一下吧。” “你去接水了?”耿陽旗一驚。 “嗯,沒有事的,”葉雨織笑笑,“河邊還有武當的弟子幫我打水,他們并不想殺我。” “哦。”耿陽旗又想起了他的夢,像是一個離開的預示,“還是要小心點。” 他擦過臉,把毛巾捏在手里,開口便是語重心長,“如果你以后就住在武當,我也總算放心。” 他沒有說出安頓好葉雨織便要離開的意思,葉雨織卻搖了搖頭,“其實,我想……” “陽旗兄,”桂小義門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,“我在門外等你,快到申時了,一起去觀擂!”   桂小義策馬在前,耿陽旗與葉雨織共乘一騎隨后,到達紫霄觀的時候,那里已經聚集了上百名弟子,兩匹馬從武當弟子們中間穿過,劈開了一條人河。 耿陽旗開始很擔心,如果這些人偶同時暴動,他絕無可能保住葉雨織的命,但他驚奇地發現,所有仰望著自己的人偶,更多的焦點確實集中在蒲公英的這匹坐騎上。 有的眼神施以敬意,也有的驚怒,更多的是微顰中帶著迷茫…… 銀沙池沉地而建,平地陷下約莫兩人的高度,底部鋪著沒踝的白細沙粒,其上所有觀戰的武當弟子皆順沿而站,圍出里外三層的圓,居高臨下時像是張望著一口巨型的盛米桶。 對擂的武者開始的站位,是位于兩邊的兩枚圓形樹樁,分陰陽兩個位置,彼此間相隔六十四步。 屈無名背著手,身著黑袍站在陰極樁上,挺直地像是一柄長劍,面前的沙地里插著他的玄鐵長槍,即便天頂被白色功袍的弟子圍起,大地只剩白色的細沙,他依然黑得邪性,紋絲不動間,飄動的黑色長發卻散著戾氣。 武當的第四牌弟子卻還沒有到場,觀戰區唯有三只紅木勾云太師椅,架在陽極樁的上方,桂小義把耿陽旗和葉雨織引至附近,“陽旗兄和雨織姑娘是此戰唯一的觀擂游者,還請上座。” 耿陽旗點了點頭,他右邊的座位上,桂夫人抱著女兒,微微示禮,卻沒有說話,讓耿陽旗看出了她眼眶微紅,眼中布著血絲,似是哭過。 ——不要再管閑事了,看罷這場比武后,就準備離開武當吧。 耿陽旗想著,與葉雨織同時坐下,他下意識地回頭,身后的武當弟子正在看他,手里抱著用黑布裹住的兵器。 葉雨織扭過頭來,“小義你不坐嗎?” 小義笑著搖搖頭。 “那是什么?”耿陽旗指著屈無名身后一塊巨大的黑炭。 “棺材。”小義解釋著說,“屈無名為武當弟子準備的收尸棺材。他拖棺入池,就是要告誡武當,這一戰不死不休……他已經用棺材裝走了我們六個牌位弟子。” “恕我直言,”耿陽旗頓了頓,“我覺得,這一場武當也毫無勝算。” 這句非常不吉利的話他想了很久,但知武當弟子皆是行事磊落之人,不會有什么介懷,才把自己知道的真相講了出來。 言下之意,如果他這名唯一的游客不出手,武當弟子喪命于屈無名的手下,不過是劇情需要…… 桂小義楞了一下,隨即又掛上了他招牌的笑容,不予置否。 紫霄觀傳出擊鼓的聲音,耿陽旗的對面,赤裸著上半身的武當弟子,以肱結成粗麻般的肌肉驅動著雙臂,輪次猛錘著巨大的鼓面,越擂越快,像是要用盡生命的全部氣力…… “咚——”最后一響畢止,武當迎戰的弟子還沒有出現在池中。 耿陽旗盯著戰場,沒注意到身后的桂小義,他一把接下同伴用黑布裹住的兵器,突然翻身一跳! 桂小義急速下落,單足點進銀沙池,接著又帶出幾個輕盈的空翻,穩穩地落在了陽極樁上。 他拆掉包裹著兵器的黑布,亮出一把泛著青光的長劍,長發飛舞間,雙手握柄,刃間朝著沙地里一插,再舉手抱拳。 “武當,第四牌,桂小義……請多指教!” 話音剛落,全場人聲鼎沸,武當的所有弟子捏緊的拳頭握著壯志,嘶吼著為小義打氣,像是要把一身的氣力都傳遞給他。 耿陽旗騰地站了起來,全身觸電一般的麻攣,震天的聲音像是吼碎了他的夢。 “怪不得……” 桂小義心里一直都知道的,只是他什么都沒有說…… 紫霄觀的所有弟子都在助威,唯有桂夫人在輕輕抹淚。 耿陽旗轉過頭,她單手用白帕捂著口鼻,小義的女兒怔怔地看著她抽泣,滿目的憂傷,卻不知道媽媽在哭些什么。 銀沙池內,屈無名已提槍而動,黑影般逼向桂小義的方向。 桂小義卻沒有動,始終扭頭牽掛著臺上桂夫人的位置,直到他終于看到夫人抬起了頭,難看的哭相中擠出了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。 小義跟著笑了,過后才走下了陽極樁…… 耿陽旗隨著吶喊的尾聲緩緩坐了下來,他剛剛居然當著小義女兒的面,說下武當毫無勝算的死讖,此刻慚愧地一動都不敢,狠狠皺著眉毛勾低了頭。 一只纖纖的手伸到了他的面下,耿陽旗尋思片刻,在小心翼翼抬起頭來,看著葉雨織,他百感交集,輕輕地把手搭在了上面。   屈無名前闖,與桂小義相持在一條槍圍的距離處,緩緩停步,臂膀扭住了槍尾,手心朝上,抬卷長槍瞄著桂小義的胸口。 桂小義同時提起了劍,后撤半步站穩,長劍自右掃了半圍圓,頂鋒而對。 誰也沒有先動手,雙方的腦海里都相互計算著周身所有應變的距離,直到桂小義先進了半步。 他卻并未發力,只是用劍尖錯過長槍的槍頭,貼在上面,以太極的化勁輕運,順著槍頭正繞一圈,反繞一圈,力道像是在撫摸一只貓,擦出只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一串金鐵叮鳴。 長槍紋絲不動,卻讓誰都覺得槍尖但凡一挑,長劍便會軟綿綿的落地。 桂小義試探完畢,輕輕皺眉。 每次當他轉劍手心朝上的時候,都是最不利于自己發力的虛招。他本希望屈無名能趁虛而先動,但對方亦是高手,不被虛招所誘,盡數看穿。 仗著寸長寸強,以及想知道這個新對手的行劍路數,屈無名遲遲未動,但桂小義如果也遲遲不發勁,他便會以實代虛,進步驅力,直接捅穿小義的胸膛。 寸短寸險,桂小義知道這場競武,只有自己闖進對方的槍圍內,才能極大地降低屈無名兵器的戰力,但差池便在對方能否預判到他闖進的速度,如果被算準,無異于自己朝著槍尖上扎。 “叮——”劍脊敲在了槍頭上,像是碰杯,“磨蹭夠了。”桂小義說。 小義突然進步,雙足發力間,豎起長劍,以脊硬頂在長槍桿上前劃而行,算準槍頭會從肩頭與脖頸的間隙,插空而過,同時朝著屈無名的心口,刺劍勁點。 然而他的劍刺到一半就被硬生生逼了回來,槍頭確實從肩頭滑過了,卻被屈無名帶著橫掃出一條短弧,桂小義不避,腦袋就會向點頭一般從后頸削下。 與其順勢側躲,不如粘著距離再進。桂小義原地疾速轉身,這是一個冒險的動作,把背部的空檔瞬間亮給了對手,他卻轉地極快,再次拉近自己與屈無名的距離,被迫著讓屈無名闖進自己的劍圍。 屈無名卻跟著朝前走了一步,居然選擇主動把距離拉地更短,小義劍鋒未至,他已經起腳,桂小義剛轉過正面,他便卯勁踹在了小義的胸口上。 小義中招,猛地借力后撤,長槍再次平開疾甩,小義不得已地屈膝仰面,槍頭在他的面頰前平行滑過,槍風帶著他的一撮長發乍散乍收。 借著屈膝的蓄力,小義猛地跳了起來,他的輕功于武當登峰造極,帶著身子上躥,下落時雙腳踏住了槍身,借著屈無名撐槍的力道,居然快速地在槍桿上行了一步…… 屈無名的槍法以崩打為主,招式大開大合,以硬碰硬,桂小義絕不是對手,倘若殺不進對方的槍圍,耗力勉戰,桂小義必有一失。 一失,足以致命! 屈無名自然不會讓小義再于槍桿上踏進第二步,槍頭一轉,小義便被甩了下來,同時整條身子借跳平刺,以人劍合一的狀態,呼嘯著刺向對方。 屈無名無法再以槍鋒格擋,桂小義這一劍刺地極快,他連提槍橫檔也不夠時間。 突然,屈無名開始轉了,轉動的同時,長槍圍著周身連著掃出了兩圈,快到像是槍桿的中段吸纏在自己的腰上,他再次主動拉近了自己與小義之間的距離,也隨著轉動躲過了小義的進攻。 槍頭從桂小義還未收力的撲刺之勢上掠過,猛地向下一沉,反向持槍,以槍尾重擊在小義的腰背上,小義面朝銀沙,整個身子都砸在了地上。 想都來不及想,桂小義第一時間忍痛翻滾,屈無名的長槍果然以換做正手的當隙同時再次下刺,銀沙迸進了小義的嘴中,連著三刺,桂小義在地上轉成了一條卷軸,每次皆是險險避過,轉動的同時,支劍入沙,利用沙面不斷地卸掉自己要摔寢的力量,借著劍身微屈,他居然把自己彈了起來,重新站在了沙面上。 屈無名屢刺不中,收槍而立,兩人又隔開了一槍圍的距離。 “好輕功。”屈無名點點頭。 “呸!”桂小義吐掉嘴里的沙子,“好槍法。” 屈無名把長槍從銀沙中拔了出來,這次卻沒有對持而進,徑自朝著桂小義的方向踏步,反手只握住槍尾,整條長槍都被他拖在身后。 桂小義的眼睛亮了一下,他知道屈無名要做什么了,武當人把他的這一招稱為“虬龍破海”,三天前,第五牌的弟子便是于此一式,登時斃命! 好在武當武者百無禁忌,桂小義在上場前,便發現有武當弟子學到了這一式的皮毛,他輕易招架過兩次,只因對手功夫太淺。 這一刻,他把長劍側架在身前,絲毫不敢含糊。 屈無名開始拔步沖刺,像是一條黑色的閃電,桂小義則是疾退,想要拉出槍圍開外的距離,但任憑他輕功絕頂,足下需踏沙而撤,依然很快被屈無名拉近了距離。 突然,屈無名狠狠剎住,前足高高揚起,又朝著銀沙勁踏,像是投擲標槍一般的動作,勁掄起他身后的長槍,以自己為圓心,長槍為半徑,狠狠地朝著桂小義甩了過去。 虬龍,便像是一只巨人在狩獵時,把自己身后的石器巨錘砸向面前的史前怪獸;破海,則是槍尖下劈的位置極為精準,算盡了對手最終的站位,第五牌弟子便是被這開天的一招,從頭至腰劈開,迸血兩半! 桂小義沒有再嘗試左右移躲,即便長槍只能劈出唯一的一條線,卻是躲不過的,屈無名的這一式,像是海浪來襲,無論自己是怎樣的躲避姿勢,總會卷沖回身上。 他閉上了眼睛,以耳辨風,單腿撤步,把劍平舉在自己的頭頂。 太極劍的終極奧義之一——獨拜浮屠! 這一式旨在把借力、卸力的太極精髓于瞬間極致完成,臨危塔將傾而不動! 它不但于實戰中幾乎用不到,卻又要求武者在卸力的同時牴力,本身便充滿了矛盾,武當弟子都被震懾于它的名號,沒有人練這一式,連十牌弟子,多數也聞而卻步…… 長槍的風聲近了,卻像是洪荒在耳邊怒吼! 太極,陰與陽的中心,桂小義只剩一把長劍,肩起劈天的重責! “砰——!” 交兵卻是極短的時間,像是遙天的星星微乎其微地閃了一下,桂小義仰面栽倒在地。 他的鼻耳都被震出了血,但是并沒有死,他岔著雙腿,條槍離胯不過一步,整個槍頭都重重插進了銀沙。 明明只是一槍,桂小義卻覺得自己猛地擋下了數十記連擊,但是他成功了,以“獨拜浮屠”第一次接下了“虬龍破海”! 場上的人偶們陡然再次沸騰,桂小義這一接,已經奠定了他于武當的宗師風范,但他們并沒有振奮許久…… 因為沒有人想到,屈無名的這一擊還沒有結束! 槍頭突然從銀沙中跳了出來,像是一條伺機許久的靈蛇,屈無名不想給小義絲毫喘息的時間,朝前繼續進步、進步,雙手握槍,要將小義杵死在地! 小義已經避無可避,他若猛地起身,只是在幫屈無名更快的刺穿自己,當即借著膂背的力量,狠狠朝著銀沙下壓撞,同時用長劍橫筆在胸前,卯力牽制著槍頭下刺的方向與軀干平行。 就在長槍要順著小義的下頜扎出個洞的瞬間,屈無名這一式卻力盡了,他依然不想就此放棄至小義于死地的絕好機會,長槍一壓一挑,他借著桂小義死御槍頭的劍力,暴喝了一聲,猛地把小義整個人揚到了半空! 但他從沒有使過這一招,一瞬間,屈無名也不知道該如何出招了…… 小義的白色功袍已經被挑磨地破破爛爛,他在半空中抓住了對方無招可用的機會,反手握住劍柄,趁著屈無名全身的氣力都頂在槍上,微微一瞇眼,盯住了屈無名的脖頸。 ——你終于要死了…… 桂小義心想。 整個紫霄觀,只有桂夫人知道他要做什么:以長劍為暗器,打出一記“河東獅吼”! 這是桂夫人的暗器招式,并非武當的絕學,只隔著一槍的距離,她和小義都有完美的把握,于對方的脖頸上開出一個大血洞! “嗖——” “噗——” 沒有人看清飛劍的軌跡,卻在桂小義拋劍的同一時間,他突然仰天啐出了一口血,倒像是脖頸反被對方先行刺穿。 屈無名收住幾分力,桂小義的白色功袍嗤拉劃開一道大口,他像布玩偶一般,從空中仰摔在銀沙池里,噴出的血花濺灑在他的周身。 桂小義仰面看著天。 ——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毒發喋血,老天爺分明是在和我開玩笑。 于是他也笑了。 屈無名沒有死,桂小義吐血擲劍,力道、速度、精準都已失之千里,長劍插在屈無名身后的沙地上,屈無名的脖頸,只多了一條劍刃抹過的血痕。 但對于屈無名而言,一生的死亡體驗,從未有剛才長劍擦頸的一瞬那么近那么強烈! 桂小義想的沒錯,他本應已是一個死人了…… 屈無名從地上拔起了桂小義的劍,扔到了他的身邊。 他此間若是一槍扎死桂小義,桂小義沒有絲毫反抗的余地。 但他沒有這么做,即便與武當不共戴天,即便面前的這個人剛剛差點殺死自己。 桂小義膽識過人,值得他身為習武之人而尊敬。 他相信桂小義一定還會站起來。 他要桂小義堂堂正正地死在自己的槍術下!   屈無名又站回了陰極樁,把長槍插進沙中,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,等待著一場新的格殺重新拉開序幕。 耿陽旗保持著雙手狠狠抓著刀柄的坐姿,手心皆是汗水,他身邊所有的武當弟子都屏著呼吸,留給紫霄觀的,只有肅殺的風聲。 桂小義依然躺在地上,沒有人知道他還能不能站起來,即便耿陽旗深知他最后終會倒下,此刻卻已經與所有武當弟子心系一處,希望再看一眼那個玩世不恭的熟悉笑容。 從桂小義登上陽極樁開始,耿陽旗的呼吸就沒有順暢過,他深知,自己是唯一一個可以斷線攪局,使得臺上二人生死立判的外人。 但他終究是個外人,看過剎那驚心的一槍、一劍、一回合,這場對擂的味道變了,絕不再是簡單的人偶打架,他們招式中釋放出了無法洞察的能量,金鐵交擊的聲音變作大道無形的語言,以鐵血,誨人于坐,誨人于立,誨人于行…… 這正是耿陽旗心中俠道的真容! ——一開始沒有插手的事,現在頓感失去了插手的資格,其實我并不比銀沙池中的人偶高級多少吧…… 他一邊想著,一邊低頭長舒了一口氣,眼角的余光,忽然跳過一顆紅點。 耿陽旗微微轉頭,桂夫人并沒有看他,但他看見一絲紅色的纓穗從桂夫人的握拳的手心滑了出來…… 他當即認出來了,她手心里攥著的,是在劍溪附近偷襲桂小義的鏢刀! 輪番激戰,她的男人數次被擊倒在地,血濺銀沙,如今依然生死未卜,而她所能做的,只有靜靜地坐在高處,默默觀戰,每一秒都被巨大的恐懼無聲轟炸。 ——在場的幾百個弟子,沒有人比她更難過。 她終于忍不住了,她要偷襲武當的公敵,這一鏢傾注著她的尊嚴與未來,賭上一生所有的運氣,只求一擊必殺! 無奈耿陽旗知道,這個故事,不允許有這般意外…… 他輕輕地伸手,像葉雨織那樣,搭在了桂夫人的拳頭上。 桂夫人驚地渾身一顫,轉面過去,耿陽旗卻不看她,雙眼漠視著前方的沙場。 “不要這么做。”耿陽旗用只有身邊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,葉雨織也轉過頭來。 “你心太亂,暗器是擊不中的屈無名的。”他依然沒有扭頭,臨時找了一個理由,聲音小且苦澀,“小義還會站起來,我們再等等……” 桂夫人輕輕地轉回臉,努力控制著壓低自己粗濁的呼吸聲,雙目間止不住淚若泉涌。 耿陽旗感覺自己的手心濕了,開掌的同時,滿手的鮮血。 血是從桂夫人的三條指縫間流出來的,她攥著鏢刀的拳頭微顫著,像是要把條刃嵌進自己的掌心。 耿陽旗抿住了嘴,他沒有再阻止。 ——那點痛無法與她心中的痛相提并論。 桂小義真的還有一戰的力量嗎?他并不知道……   “小義起來了!”葉雨織突然道。 “起來了!起來了!”無數個武當弟子的聲音一起悉索。 銀沙地上的桂小義扭了扭身子,慢慢地爬了起來,像是睡懵了,跌撞間走了幾步,再次拔起了長劍。 但這次的武當,沒有發出雷鳴般的雀躍,桂小義一身破破爛爛的白色功袍,染著大片的血紅,粘起地上的銀沙,他勉力站在原地,一動也不動,像是隨時都要倒下。 屈無名提槍來到了桂小義的面前:“準備好了就示意我,我保證一刺便取你性命。” “呵,”桂小義輕蔑地笑了一下,“你盡管試試啊!” 屈無名眸中一亮,他不知道對面這個連站都站不穩的武當弟子,還能有怎樣的能耐,居然不會接受自己提供的體面死法。 屈無名單槍突進,他未盡全力,卻也虎虎生威,他知道,桂小義如今只能用命來接下這槍了。 桂小義沒有動,眼看著槍頭要躥進胸膛,這才用劍順著前軀下削。 “——” 一響過后,屈無名傻眼了。 桂小義輕描淡寫的一劍,居然把長槍壓在了地上,接著才朝后趔趄退了數步,留下一條血滴斑斑的軌跡。 “不可能!”屈無名抬起槍,猛沖而上,連著兩刺,攔腰又是一掃,三擊都被桂小義防住了,確切地說是用劍格擋而開的。每一擊都足以致命,桂小義接下一擊后,沒有絲毫的步法可言,只是順著對方的力量漫身飄移,卻又不倒。 “這是什么?” “喋血太極劍。”桂小義笑笑,“名字是我剛起的。” 雖然是個聽上去廉價的名字,這一套劍法卻也名副其實。 它之所以能夠擋住屈無名的奪命殺招,有一半要歸功于桂小義紊亂的氣息和乏力的身軀,配合著太極本身引實落空的智慧,他的每一劍,都不是在“接”對手的招式,而是“捱”,捱的同時,通過紊亂的步伐把對手的力量分散給大地,不帶絲毫的抵抗,也不準備反擊。 這是太極病態防御的極致,任何剛硬的招式在它面前,都像是以石擊羽! 但桂小義心里明白,這幾招過后,對方雖然傷不到他,自己卻依然沒有絲毫反擊的力量,這會被屈無名輕易看穿。 屈無名的長槍像是突然變輕了,挑、刺、掃、斬……雨點般的招式不間斷地抽在小義的周身,但桂小義的長劍總能后發先至,銀沙池一陣叮叮當當的脆響,兩人已連著對拆了二十幾招。 “這么打很無聊。”桂小義扭著身子,軟綿綿的一劍格掉試圖插進自己肋骨的槍頭。 “如果你想憑你的喋血太極耗盡我的氣力,恐怕要讓你失望了。”左腿、左肩、左心房,屈無名又連刺三槍。 “打架嘛,本來便是你耗我、我耗你,累了便一拍、兩散,”桂小義并不覺得耗力有什么不武,說話間把三槍都卸開了,“不過我有個更好的提議。” 屈無名收住槍,沒有搭話。 “不如你把你剛才的那式‘虬龍破海’再使一遍,我想試試喋血太極能不能全數接下……”他說出一個極為武癡的建議。 “你很會起名字。” “師弟們起的,不關我的事。” 屈無名沒有再說話,扛起長槍轉身前行,扯出與桂小義兩個槍圍的距離,站定再轉身,用手拖住槍尾。 觀戰的武當弟子根本不知道場上為何有如此的變故,只見桂小義朝著屈無名輕輕點了點頭。 屈無名重新沖刺、算位、挑足、踏地、以己為心,以槍為軸,掄軸下劈! 一系列的動作行云流水,與第一次沒有絲毫的偏差。 這次桂小義沒有再閉上眼睛,眼看著槍頭居高抽下,他居然扔掉了自己手中的長劍! ——他要求死? 屈無名心中閃過一念,但他已經收不回力道了,也沒想著要收回,如今只好把桂小義像第五牌弟子般劈作兩半。 突然,桂小義雙掌交叉,朝著頭頂一舉…… 既然是太極病態的極致,長劍的重量也是負擔,他且要以血肉之軀接下破海的虬龍! “砰——” “咔——” 桂小義感覺自己的身子矮了一截,同時清晰地聽到自己雙腕骨裂的聲音。 槍頭就停在距他天靈蓋一寸的位置,他再次接住了! “噗——” 桂小義再次吐血,他的手腕已經無法控制,不能離開長槍的重量,咳嗽間只有下半身在沙池里扭了幾下,努力保持著自己的站姿…… 頂天,立地! “終于吐出來了,這口毒血憋了我好久……”他垂危的聲音只有屈無名能聽得到,“殺你之前,我沒有服你帶來的解藥……你殺了我那么多師弟,要不是我……” 他的話沒有說完,血水從舌苔上滑了出來,雙眼同時失去了所有的焦點。 桂小義并沒有輸,只是死了。 “爹——!”看臺上的小女孩像是激發了第六感,她大喊了一聲,卻沒有聲音回答她。 桂夫人慢慢地站了起來,她冷靜地像是一塊寒冰,領起女兒,身后的人群自然為母女讓出了一條路,沒有告別,二人轉眼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中。 武當的弟子像退潮一般默默地離開紫霄觀,他們都敗給了屈無名,也敗給了桂小義,相互間沒有交流,腳步聲連成不停的綿響。 屈無名已經撤開了槍,去銀沙池邊拖來專門為桂小義準備的黑棺,桂小義原地保持著接槍的姿勢,屈無名輕輕推了他一把,他整個人才都倒進了棺材。 校武場最終只剩下兩個人和一把空椅子。 葉雨織嗚嗚地哭個不停,耿陽旗不知道該怎么勸,只能默默地看著…… 但他知道,此刻的自己,一片靈魂又碎在了行俠地……   四.浮屠刺      一場有序的災難,必會出現一個力挽狂瀾的英雄去拯救,只是在這個英雄出現以前,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,故事里的人繼續以飛蛾撲火的姿態燃盡每一滴鮮血。 這次的例外,在于這個英雄早已知道自己的使命,并且知道如果他不出手,新的英雄也絕不會誕生,但是他總是處于矛盾的困境中,棘手的選擇就快要把他逼瘋。 總有人會在這時把自己灌個爛醉,只求內心片刻的安寧,但耿陽旗不喜歡喝酒。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,他正躺在仁威觀的小床上,回來后便沒有說一個字,葉雨織匆匆跑去開門,腳下踩出銀判相擊的鈍響。 “桂夫人?”葉雨織愣住了一下,門口的桂夫人帶著女兒前來拜訪,耿陽旗打了個激靈,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。 “打擾了,雨織姑娘,”桂夫人微微頷首,又朝葉雨織身后的耿陽旗輕輕眨了下眼睛,“我正要與女兒前往榔梅祠,路過你們二人的住處,便忽然想來看看。” “你去榔梅祠做什么?”耿陽旗問她。 “這個……”桂小義的女兒攤開手心,小手的中間躺著一只折好的紙鶴。 “這是武當的規矩,我的丈夫戰死了,他榔梅祠的靈位三日前已經被刮花,我在紙上寫了他的名字,疊成紙鶴,寄在他的牌前,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保佑武當。” 屋內的兩人忽然都想起來了,榔梅祠七塊名字被刮花的牌位下,只有一塊沒有紙鶴,那是桂小義的靈位。 “你想我陪你一起去嗎?”葉雨織問。 桂夫人點了點頭,她們同時看向耿陽旗。 耿陽旗應該去,但他有些不愿,他知道自己重回故地,看不到榔梅祠的斜頂上,那個懶洋洋曬太陽的身影了,他會哭得很難看,單是想一想,鼻子都覺得酸。 “你陪桂夫人去吧,”第一次,他允許了葉雨織獨自行動,“記得幫我給小義上香。” 葉雨織乖巧地點了點頭,桂夫人也不強求,微微躬身與葉雨織一同出門。 “還有,”耿陽旗又叮囑道,“注意安全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葉雨織回眸一笑。 耿陽旗站在仁威祠的門口,目送著三人順溪流娓行,直到消失不見。 他抬起頭,陽光照在他的臉上,頭頂上是花盆大小的銅鈴。 他想了想,用手在銅鈴上敲了三下,“叮叮叮——” 不一會兒,就有武當弟子從遠處小跑而至。 “耿大哥,有什么吩咐?”他知道耿陽旗的名字,也許全武當都已經知道自己的存在。 “屈無名現在在哪里?”   耿陽旗步入武當朝天塔的時候,身后已降下了黃昏。 朝天塔共七重,前三級并沒有窗,他也感覺不到風,卻總能聽到旋梯高處被氣流撼動出的吱嘎微響,不由地生出危塔欲墜的錯覺。能見度順著他拾級而上,變得越來越暗,步入第二層的時候,光色已經完全浸入黑暗,空氣也比塔外更涼了些。 耿陽旗以自己的重劍為依杖,憑著前一級的經驗于黑暗中上踏,每踩下一步,木級都帶著將斷不斷的彈力,拖出一聲扭異的空響。 第四級有了光,耿陽旗順著窗外望去,陡然發現自己已經高出地面二十米有余。武當雖發于群巒之間,視野卻在這一刻變得開闊,遠眺間是條蜿蜒曲折的山路,飄燈絡繹,連作一線,籠光也愈來愈明。 納氣間,他的精神也變得清明起來,像是重新補回了一身的力氣,一口氣沖上了塔頂。 屈無名臨時的居室點了一盞油燈,六邊形兩人高的小塔隔內,盈滿妃色中透著螢綠的光。 他靠坐在東北角,玄鐵長槍豎在身后,一條腿盤著,一條腿伸在前方,前額披散的長發間遮住了半邊臉,單把一只眼睛與嘴巴露在外面。 他正在啃一只干癟的饅頭,頸上被桂小義長劍擦過的傷痕還沒有處理,干巴巴的血痂鋪到了鎖骨的位置。 耿陽旗的突如其來絲毫沒有驚擾到他,他盯住耿陽旗,也不說話,塔居中除了二人呼吸便只剩下他咀嚼的聲音,陰森地猶如一只鬼魅在陰曹吸魂噬魄! 地上有一只土灰色的布包,布包里還滾倒著幾只饅頭,看上去感覺已經霉了,耿陽旗抽了抽鼻子,汗臭與霉味擠在不大的空間內,除此以外,屈無名連張席子都沒有。 “我是來殺你的。”耿陽旗開門見山地說。 “嗯。” “因為你殺了我的朋友桂小義。” 屈無名把眼神撤開了,一邊吞咽一邊輕輕搖頭,讓人分不清是無奈還是否認。 “不對。”屈無名發出帶著食物的嘟囔,“我沒有殺他,他是被毒死的……我殺不死他。” “你說什么都沒有用了。” “我知道。武當從來都是這樣,無論是此間的弟子,還是外來的游者,一輩子只學會些空虛乏味的功夫,只好把你死我活當成最大的娛樂。” “你還不是一樣?” “我是來報仇的,無論是殺父還是奪妻,仇恨壓負在身上的時候,人便沒有其他的選擇。” 屈無名說話的時候,喉結上升起了寶藍色的光斑,耿陽旗的眼神跟著一亮。 他只要沖過去,掐住那斑光,武當的劫數便會倒下,任憑被他切成薄片,也不會呻吟一聲。 他能做得到,即便第一次掐不中,總有第二次可以,任憑屈無名花槍的造詣萬夫莫開,在龜息開關面前,他只是個人造皮偶。 但這種舞弊卻又讓耿陽旗感到乏味,像是一款電子游戲被輸入了密碼,無敵并不等于成功,而更接近毀滅…… “我吃完了,你不是要殺我嗎,還等什么?”屈無名反問道,渾身卻沒有一丁點的戰意,耿陽旗覺得,不用龜息開關,也能把重劍輕易埋進他的心臟。 “你不怕死。” “怕?”屈無名搖著頭,“我早就死了,只是還帶著一根刺,活成行尸的樣子。你以為是武當的弟子把我困在這座塔上的?不是,武當是個局氣的門派,他們不但不限制我的行動,還愿意告訴我太極的每一個招式,一群武癡就是一群瘋子,和我來時想的一樣……” “是我自己選了這座塔棲身的,我害怕被他們的精神影響,因為我也是個瘋子,但想瘋的與他們不同。我把殺掉的排位弟子都藏匿在這座塔的地宮,那里還有三口空棺,如果你不殺我,三日后我依然會殺了岳汀橋,運氣不好的話,再過三日,再開殺戒……” “運氣不好?”耿陽旗聽不懂他的邏輯。 “因為我真的很想死啊……”屈無名說著,靠倒在自己的槍上。 又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偶,耿陽旗聽出來了,如果他繼續問下去,便能打聽出屈無名的身世來,就像現實中每個人的背后都有獨屬于自己的故事,只不過屈無名的故事是假的。 但故事是別人的,真假又有什么區別呢? 葉雨織在武當已無大礙,耿陽旗知道自己快要離開行俠地了,在他離開后,這里所有的故事依然循環上演,期間也不會有多少游客愿意聽。 而自己現實的歸宿,有他無法逃脫的痛苦在等他。 忽然,他想體驗一下屈無名的磨難,希望能變成自己為數不多的慰藉,讓他于未來稍作堅強…… 耿陽旗苦笑了一下,他把重劍放在了地上,正對著屈無名,索性盤腿坐在了木板上。 “在你死前,不如給我說說你與武當的宿怨吧。” 屈無名愣了一下,又垂下了眼簾。 “錯在武當。”他率先下了結論,“江湖有那么多條路,他們偏要選擇殺人……” “殺人,能釀出甜味嗎?” “……十三年前,武當的掌門蒲公英忽然來到了我們村里,那時他像我一樣年輕,只聽說家父是方圓百里的槍術大師,便沒來由地寫了一張‘生死狀’,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我家。武當已經沒有他的敵手了,他要會武與家父一較生死,家父自然不會答應,他倒也不著急,每天在村中不同的人家借宿,留下一些銀判,如此一住便是三個月。” “……我娘親在生我的時候就去世了,家父一手將我帶大,那時我才七歲,并不懂什么是江湖,家父雖然槍術無雙,于我卻更欣賞他育蜂的能力。我們屈家以養蜂為生,每年我都能比同村的小孩嘗到更多的甜頭,我以前的名字,也不叫屈無名,而是叫屈雛蜂。” “……后來我不知道蒲公英是怎樣說服家父的,也許是被感染了‘武當’的瘋疫,他們約在我家的小院中競武,從寅時一直打到了天光大亮,我沒能睡著,成為此役唯一的觀戰者。家父用的是長槍,而蒲公英的武器更長,是一條鐵柄的銅鞭……我永遠忘不了最后一幕,蒲公英的背心插出了家父的槍頭,他不停地吐血,卷在家父脖頸上的銅鞭卻越勒越緊,最后太極的柔勁扼死了家父,他把玄鐵槍從身上拔了出來,恭恭敬敬地筆在家父的尸體旁,又扔下一些銀判,朝我輕輕揮了揮手,跌跌撞撞地離開了。” “這就是你與武當間的不共戴天之仇?”耿陽旗撇了撇嘴,“一命還需一命還,你卻濫殺了武當這么多弟子?” “倘若事情這般簡單,倒也罷了,”屈無名扭過頭,牽開了他脖頸的傷口,他卻望著小窗苦笑,“我當時跟著家父學了些槍術的皮毛,卻沒有學會養蜂的技巧……我記得那天是驚蟄,我早上起床,忽然聽不見一絲的嗡鳴,打開蜂箱的時候,上千只蜜蜂的尸體和蜂卵,像是軟珠子一樣地瀉到了地上,所有的蜜蜂都死了。” “我當時只感到更加悲傷,還想著以后沒有蜂糖吃了,卻沒有意料到事態的嚴重,自己從此只嘗得苦澀……”屈無名抬起頭,雙眼都從長發中露了出來,卻耿陽旗比想象中要清澈許多,“我們全村只依著一頃地活命,蜜蜂都死了,春分未到,田里的莊稼已經有了荒跡,但等村里的人意識到的時候,都已經困入了絕境……” “為了備冬的一點糧食,他們彼此間展開了殺戮。那些曾經幫家父收尸的人,讓我好好存著蒲公英留下的銀判,將來娶妻生子,卻在這時又都從我手中搶走了……我并不怪他們,他們不殺小孩子,還提供維命的一點糧食給我……凜冬來襲,很多人餓死在了村里,很多人餓死在了遷徙的路上,村里都是瘴氣與尸毒,唯有下雪的時候才有水喝……” “嘿,我當時只會莫名地責怪自己,心里覺得這是一場噩夢,只要等自己受了足夠的苦,便會得到某種原諒……你知道死去的蜜蜂也是會蜇人的嗎?”屈無名抬頭問耿陽旗,“為了贖罪,我傻乎乎地用死蜜蜂蜇自己,每天都找著蜇來蜇去,以為我多承受點疼痛,一切就會好起來,它們都死了那么久,皮都脆了,卻還有肌力把刺彈進我的手臂。” 他說著,用手把黑色的長袖一掀,整條臂上,都是大大小小的瘡斑,“全村人都死了的時候,只有我還活著,因為蜂毒,我才沒有染上尸毒,又因為尸毒,我變得百毒不侵。” “我提著家父的長槍離開了村莊,只朝著一個方向走,餓死前找到了青粟街,這才活了下來,如此過了十三年,吃過被人撒了尿的臭饅頭,睡過死人的棺材,不停地修習槍術……” “等我懂事了,便決定要報仇,蒲公英是我的殺父仇人,我打聽到他帶著牌位弟子征戰唐門,等我到了唐門的時候,他卻已經遁去戲命坊了……” “那你為何不去戲夢坊找他,卻來了武當?”耿陽旗問。 “你還沒聽明白嗎?我與蒲公英,只是我的私仇,可以先放放……但我們一村中的幾十條人命,無辜的村民當年還予他吃住,蒲公英一條命怎么能還得清?” “當真要一命還一命嗎?”耿陽旗搖了搖頭,“牌位弟子也不過十個而已,你還是想要競武爭強吧。” “不。”屈無名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,“武當弟子也都中了唐門的毒,算是天道有輪,但我殺十牌弟子,是要按照武當的規矩,登頂做主!只要能殺了他們,我就是武當的掌門,到時候,我會第一時間把武當解散了,再一把火燒了這座山!” 屈無名說的輕描淡寫,耿陽旗恍然大悟,這個方法,確實能為所有的不幸報仇。 如今他只剩下了一具蜜蜂的酥殼,內里含著一柄玄鐵長刺,要一擊斷了武當的香火,哪怕落個玉石俱焚,也心甘情愿。 這便是屈無名的故事,耿陽旗始終知道,每個字都是假的,是別人寫給他的。但他也知道屈無名信,即便他的篤信只是一種程序,幾行代碼,其間的通感卻能共鳴,像所有人都有為某一場電影落淚的經歷,那一刻,人們得信,從而減輕的,是每個靈魂被放逐于世的孤獨…… 耿陽旗站了起來,二話不說,轉身下樓。 “你不殺我了?可憐我嗎?” 他背對著屈無名搖了搖頭,“不是今晚……今晚殺人,釀不出甜味的。”   五.會仙遇      “……桂夫人還說不要怕,這里是武當,況且還有耿大哥你護我,小義剛剛去世,她這幾天都不能出門了,但是允許我去找她。” “……反倒是我一想起你獨自去找了屈無名,心里就特別害怕,我可不想你再受傷,那個人陰森森的,還殺了小義,真討厭!” “耿大哥,你……有沒有在聽我說話?” 耿陽旗這才回過神來,放下手邊的粥,“哦,有啊!你也快吃些東西,一會兒粥涼了。” “嗯。” 其實葉雨織的話,他都沒有聽進心里,側頭看著正在用調羹給自己喂粥的葉雨織,橙黃色的油燈光印在她的娃娃臉上,長睫毛忽閃忽閃的,寧怡而靜美。 他忽然意識到這就是他的世界,至少,成為了他人生的一部分。他在屋內守護著葉雨織,無數武者在屋外守護著武當…… 即便所有人的心底都藏著膽怯的小獸,卻堅強地流露著當下的從容。 “你怎么不吃了?”葉雨織傻傻地看著他,把牛肉片夾進他的碗里。 “你也吃。”耿陽旗溫柔一笑。 他居然想讓自己也變成一個人偶了,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,委實嚇了一跳,他都忘了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和真正的“人”交流過了,這些只用0和1寫成的溫情,居然也純粹到讓自己難以自拔。 接著他又想起了剛才的心事,畢竟自己不是人偶,他該離開了……糟糕的感覺又壓了上來,他的未婚妻不知在哪里快活,反正不要他了。 “桂夫人很賞識你的,耿大哥,”葉雨織眉笑眼開,“我告訴了她你當初是怎么把我從蒔花館的天臺上救下來的,她決定用紅木重新給我做一把月琴,她說,這里的武者都醉心于武藝,山間很久都沒有什么音律了,她希望我能繼續彈唱,尤其武當在劫之際,音律能激發武者的雄心……” “我之前的那把月琴你還記得嗎?那是我娘傳給我的,可惜我逃出蒔花館的時候,來不及拿……” “對了!”葉雨織忽然站了起來,興沖沖地從屋內的窗欞上拿下了兩只雞蛋,耿陽旗一愣。 “看!我晚上等你的時候做的,不倒翁!” 耿陽旗掂起其間的一只,上部是雞蛋的空殼,底部被扎出一只針孔來,灌進了白蠟,殼面上是兩張喜笑顏開的面孔,各自有兩團小紅腮,其中一只的肚子上畫了一個太陽,另一只畫著一片葉子。 “這也是我小時候娘教我做的,你推他們,他們都不會倒,”葉雨織指了指畫著太陽的那只,“這個是你,”又指了指耿陽旗指尖的那只,面帶羞澀,“這個是我。” 耿陽旗感覺腦子里嗡地一聲,一時間竟然有些驚慌了,他心里總是想著如何告別,葉雨織想的,分明是如何長相廝守。 葉雨織看著他作驚的面孔,跟著收起了笑容, “雨織,我……我想出去走走。”他連說話的聲音都微顫起來。 “哦。”葉雨織點了點頭,輕輕一撇嘴,像個做錯了錯事的孩子,把兩只蛋殼不倒翁重新放在了窗欞上。 耿陽旗提起重劍拉開了門,冷風撲面。 “耿大哥!”葉雨織忽然叫住了他。 耿陽旗回身,葉雨織小跑了兩步,一把抱住了他,衣風帶的燈花一閃,一屋的光都跟著晃來晃去。 “你能不能答應我,不要再去找屈無名了,”她的聲音忽然有了嗚咽,“我……我害怕你走出去,就再也回不來了。” 耿陽旗分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,隔了幾秒,他才寬慰地說:“我不是要去找他,只是巡視一下周圍會不會有危險。” 葉雨織抬起頭來,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,然后點了點頭。 耿陽旗不再說什么,一低首,漫步行出了仁威觀……   耿陽旗走的很快,心里卻沒有什么目的地。他依然無法判斷自己在行俠地的故事線內,還是在故事線外。只是自己平生喜歡多管閑事,忽然就走到了這一步…… 如果葉雨織不是人偶就好了,朝夕相處了這么久,經歷了同生共死,耿陽旗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……但她終歸是個人偶啊,她還期許著能夠陪伴長久,可是總有一天,她關于自己的所有記憶都會消失地無影無蹤,像是一出三流的煽情電視劇。 也許人偶才是幸福的,就像是屈無名,雖然多磨多難,卻也只有一個故事,不會再經歷跳脫而出的嶄新憂傷,但自己失去了葉雨織,這個世界就會變成泡沫,另一個世界卻只有長滿荊棘的廢墟。 突然覺得,比起人偶,人類不過都是能夠理解的無助更多,也更深刻的倒霉蛋…… 耿陽旗走上跨在劍溪兩岸的青石板小拱橋,停步在最高的地方,憑欄下望,上弦月的白光映出水中的橋脊,“會仙”二字順著淙淙的溪流扭曲漸變。遠處忽然傳來悉索的聲音,相隔十米遠的橋下,黑暗中有兩只螢綠的虹膜,渾身警覺的白色小野貓幽幽地看著他,他伸出手掌朝著它輕揮,小貓轉過身子便跑掉了。 耿陽旗撇撇嘴,他忽然覺得自己矯情像個姑娘,誰不要在世間經歷生離死別?在行俠地以外的世界,一場離別比剛才的小貓轉身還要快些,而自己,只會把內心的丁點的愁緒放大,再放大,反反復復舔著本應痊愈的傷疤,幼稚可笑的像個見到花殘便要落淚的古人! ——要走便走,干脆一些! “嘔——!” 他忽然聽到會仙橋下有嘔吐的聲音,有個武當弟子像是喝醉了,半跪在地上,吐出一大灘的穢物,跟著猛咳了一陣,用袖口擦嘴站起身來,拍了拍膝蓋上的土。 ——行俠地的游客總是不缺陪伴,明明這個時候我只想靜靜…… 武當弟子的身影從橋頭慢慢浮起,他走的且慢且穩,耿陽旗轉身想躲掉他,定睛一看,卻發現是岳汀橋。 ——這家伙該不會是來這里又一次跳河尋死的吧,水不夠深啊! 走近了,耿陽旗才看清楚,岳汀橋的袖口上擦著血,他剛才是劇毒發作,并非醉吐,斑斑血跡順著袖擺發出微亮的紅。 “又見面了。”岳汀橋在耿陽旗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住,雙手憑欄。 耿陽旗微微頷首。 “我聽說小義死了……”岳汀橋說,“我沒有去銀沙池觀戰,我知道你也沒有出手,你是看著他死的嗎?” ——奇怪! 耿陽旗一愣,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偶時候,就有說不出的不對勁,岳汀橋的自殺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。而此時此刻,那枚寶藍色的龜息開關確實停游在他后頸凸起的錐骨上,他的口氣,卻像是一個游客在怪罪自己的不作為害死了小義。 “他是中毒身亡的,并非真的遭了屈無名的毒手。” 岳汀橋默默地點了點頭,“我只敢在晚上才偷偷地從太和殿溜出來,其實現在,我應該去小義家吊唁才對,我卻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去。” “為什么?” “這一個月,武當死了七牌弟子,每隔三天,我就能收到一個師弟的歿訊,我聽到最多的話,都是‘節哀順變’,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我真的有些麻木了。”他轉過臉來看著耿陽旗,“小義其實從來都活得比我通透,無論什么時候,不管遇到什么,這家伙總是能嬉皮笑臉的面對那些難處。” “我們都還記得他,他便活著。”耿陽旗也跟著微微一笑,“下一個就是你了,小義說你是功夫大雜家,有信心殺掉屈無名嗎?” “今夜子時的時候,屈無名會去榔梅祠刮我的牌位,再過三天,我會躺進他的棺材里……” “這么喪氣,也許你贏了呢?” “不會的,我沒有辦法躲過他最后的飛槍。” “還沒有打,你怎么知道?” “你不是也知道嗎?” 岳汀橋說的意味深長,耿陽旗一驚,默默地對視著他,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,都想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出心中的疑惑,像是野山中的生靈在初次碰到同類時相互辨別著敵我。 岳汀橋深吸了一口氣,“不瞞你說,我覺得,我好像不是人,我相信你也看出來了。” 耿陽旗更加驚愕了,他第一次遇到一個人偶,竟然看穿了自己在行俠地的人偶身份! “我居然有著自己未來的記憶,不久以后,今年武當山第一場降雪的時候,穆師兄會回來,只有他能殺了屈無名。能救武當弟子的,其實是屈無名的血,并不是他帶來的解藥……這些事情,屈無名都會在臨死的時候告訴穆師兄,他甚至舔過毒自愁指甲上的劇毒,也安然無恙……但那時候的我已經死了,并不在現場。” 岳汀橋笑了,說出來的時候,他感覺自己像個瘋子,“我一開始覺得那是我的夢,回憶起來,其中的細節,卻真實到讓我悚然。因此我很痛苦。我不怕死的,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活著……” “所以我剛到武當的時候,你選擇了自縊。” “我自縊并不是為了我自己,我還是想救小義,我在想著自己死得早些,穆師兄是不是就會早點回來了?我都已經算不清那是我第幾次自縊了,我每封遺書的最后,也沒有寫清這么做的結果能不能救到武當……但我知道,每當我再次蘇醒的時候,雖然忘記了一切,小義、以及所有牌位弟子都活得好好的,直到屈無名再次尋釁上門……” ——他不僅看透了自己人偶的身份,而且在嘗試用斷開故事線的方式加快故事進程,拯救武當所有的人偶! 耿陽旗一時間驚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,這個人偶已經毒入膏肓,卻不是行俠地的劇毒,而是程序的病毒紊亂了他腦海中的時間線! “現在沒事了,小義已經死了,下一個就是我,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尋死,”岳汀橋的聲音如釋重負,“但我本以為你能救他的。” “我確實能,但我沒有出手,”耿陽旗抱憾地搖了搖頭,他覺得自己在岳汀橋面前沒必要再保留什么,“我來這里,并不是來參與你們武當的恩怨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岳汀橋說,“每個游者都有自己的目的,你是專程來保護你身邊的那位姑娘的。” 提起葉雨織,耿陽旗忽然有了戒心,他從來沒有算到這里會有這樣一只人偶,有可能給自己的目的帶來麻煩。 “但是你知道嗎?”岳汀橋問他,“你看上去也很痛苦。” “哼,”耿陽旗笑了一下,“我的事你管不了的。” “不一定,我可以幫你殺了那個姑娘……” 耿陽旗陡然瞪大了眼睛,他愣了一下,迅速邁過兩步,一把狠狠揪起了岳汀橋胸前的衣襟,形色狠辣! “你說什么!”耿陽旗吼著盯死岳汀橋的眼睛,“我告訴你,我知道你不怕死,但是如果你敢動那個姑娘一根汗毛,我就會拋開你的膛,讓你看著自己的器官全部從肚子里掉出來,然后當著你面燒成灰……這是你未來無數次重新驚醒后唯一的死法!” 耿陽旗說完,一把將岳汀橋撕倒在了橋面上,自己卻莫名地嚇了一跳……他以前是不會想到這般險毒的辦法的,他覺得自己好像變了,卻一時說不出來和以前有什么不同。 “你害死了小義。”岳汀橋頹倒在地上,淡淡地說。 “你懂個屁!” ——你只是個人偶! 耿陽旗沒有全部說出口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 “我不懂,”岳汀橋依然很坦然,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,“我也不知道你是誰,只是不明白,你既然那么愛那個姑娘,還有什么不快樂的呢?” “你說我愛她?” “你要是不愛她,為什么這么關心她?全江湖的人都要她死,不用我動手,你自己也可以殺了她吧?但是你怕極了她像我一樣,死后再醒來,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凈……你比我懂得多。” 突然,耿陽旗感覺醍醐灌頂。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被一個人偶一語中的,那些裹在他心中從不敢承認的感情,在這個連自己是不是人都分不清的瘋子面前,輕易地被捅破了。他抱起臂來,臂彎夾著玄鐵重劍,看著橋下流淌的溪水,漫視至遠方,像是心中有塊頑疾,此刻終于掉進了水里,飄散于遠方的夜色。 “不跟你說了,省的你又要打我,”岳汀橋朝他的側身擺擺手,“我還是去想想怎么對付屈無名的那桿鐵槍,武當的同門都管我叫大雜家,比起想那些有的沒的,我最喜歡的事情其實是打架,但不是挨打,我得拯救三天后的自己,除了太極,我還會使很多功夫的……”他一邊說著,一邊朝橋下走去。 ——拯救當下的自己。 ——這才應該是每個人唯一的責任,撕掉那些亂七八糟的偽裝,即便最后的結果骯臟不已,依然應當于萬般痛苦中,堅強尋覓,感受游絲一般的快樂! “喂。” “嗯?” “我給你個機會,這次,你記得要看清屈無名是怎么死的。” “為什么?” 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,你要代我保護葉雨織。”   六.當仁刺      他回到仁威觀的時候,已經有些晚了,屋內的燈還亮著,馬廄里的黑馬朝著耿陽旗打了個響鼻,他微微一笑,輕輕推門而入。 葉雨織已經睡著了,天氣漸涼,屋內又沒有生火,她把腿蓋著錦被的下面,上半身倚在小床的靠板上,微微歪著頭。 耿陽旗走上前去,輕輕坐到了她的床沿上,才剛落座,葉雨織就睜開了惺忪的一雙睡眼。 “耿大哥你回來了。”她著急地把身子撐了起來,一邊坐正一邊埋怨:“我真是沒有用,一直給自己說要等你的,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。” “你記住,”耿陽旗輕聲說,“以后無論遇到什么樣的人,如果他要對你行兇的話,你不要慌,去找他身上一塊寶藍色的光斑,一般都在脖頸,然后用盡力氣打下去,他就立即動不了了。” “啊?”葉雨織輕聲拖出長音,娃娃臉皺起了眉頭,“你是在教我點穴的功夫嗎?” “不是,我教你的,比江湖上所有的神功都要強一百倍,”耿陽旗搖著頭說,“但是,如果你遇到的人,身上沒有這塊光斑,一定要趁早遠離他!” “耿大哥你在說什么呀,我怎么一個字都聽不懂……” 耿陽旗無奈地倒抽了一口氣,“沒事,你記著我說的就好,這幾天我會在武當演示給你看。” “哦。”葉雨織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,“耿大哥你去哪里了,去了這么久?” “我在會仙橋上遇到了岳汀橋,然后去了一趟榔梅祠。” “那么遠啊,怪不得呢,你一定很累了吧。” 耿陽旗無聲地點了點頭。 葉雨織還想問問岳汀橋,話到嘴邊的時候,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來了。她這才意識到耿陽旗一回來就坐在了自己的床沿上,已經很久沒有和他靠的這么近了,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,臉頰燒得通紅。 她一動也不敢動,只覺得自己像是被點了穴,偷偷看向耿陽旗的時候,他的臉也是通紅的。 她趕緊躲開了耿陽旗的眼神,頭一低,見到耿陽旗胸前露著一小尾傷口,現已結成了根莖般的疤,那是她親手縫好的部分。 “你的傷,還痛嗎……”葉雨織輕輕一指。 “只要你在我身邊,我的傷便總是愈合的。”耿陽旗看著她的眼睛小聲說。 然后鼓起了勇氣,慢慢的,靠近了葉雨織的面龐,輕輕地吻了下去。 “陽旗哥哥……”葉雨織發出最后一聲嚶嚀,她的整個世界都在劇烈震動,眼角滲出極小的溫熱時,隨著耿陽旗閉上了眼睛。 酡顏色的暖光中,窗欞上的兩個蛋殼不倒翁,微微搖晃……   子時。 榔梅祠的供桌前豎著一把玄鐵長槍,屈無名手中握著一把短匕,形如死神一般,站在武當牌位弟子的靈牌前。 他的眼神忽然一抖,皺眉的同時發現一件稀奇的事:桂小義的牌位不見了! 三角形的牌陣像是少了一顆牙齒,那里只剩下桂夫人疊成的紙鶴,靜靜地臥在石槽中。 屈無名吸了一口氣,隱隱覺得像是有什么變數,但這不是他愿意管的事情,他伸出手,準備摘下寫著“岳汀橋”三個字的靈牌。 “可惜了。” 忽然有個聲音從他身后傳出,屈無名傲慢地轉過頭,耿陽旗站在他的身后。 “可惜什么?” “可惜剛剛寫好的字,就要被你用匕首刮花。”耿陽旗說著,上前走了兩步,他的手中拿著桂小義的牌位,緩緩朝著屈無名一遞。 “這是什么?”屈無名問。 “你的刺。” 屈無名接了過去,定睛一看,原本已經被自己刮花的牌位上,有銳器重新刻開新木的字樣,上面寫三個字:耿陽旗。 “三天后,武當金頂,我跟你打。” “為什么?” “為了行俠!” 耿陽旗說話的時候已經背身走開,只留下屈無名望著他夜色中的背影。 牌位前,一根線香猛地發出一粒微亮,落下了小蟲一般彎曲的灰燼……   +10我喜歡

作者簡介:李建明,嘉興秀洲區油車港鎮馬厙村人,1968年5月生,廣廈建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嘉興分公司管理人員,建造師,工程師。在枯燥乏味的建筑行業里,喜歡讀詩詞歌賦,喜歡看文學作品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一         今天是第二次見到她,是認識她的過后的第三個晚上。          我已經有兩年沒有去舞廳了。這段日子心血來潮,重新買了月票,有空就去新世紀舞廳“乘風涼”喝喝茶,順便也可以跳跳舞。      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星期六的早上,因為天下雨,我去喝早茶,打算休息一天的。我找不到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人跳舞,所以也就索性一個人坐在臺上喝茶,而這個臺平時不是人很多的話,幾乎沒有人去坐那里的。       第一場舞的迪斯科結束后,臺上來了一個女人。看上去比我年輕,估計也和我差不多或者稍微比我大一點,我知道那是因為舞廳燈光的關系,女人比男人更看不透年齡。她的樣子長得還可以,圓臉、一副和善的面相,穿著也比較考究,染了褐色的離子燙的直頭發,不算胖,豐滿,尤其胸脯,夠可以的了。我比較喜歡的一種外表類型。不像臉上沒有三兩肉的女人,精明尖刻暗刁,三分鐘一個“花頭”(主意)。            臺上有七八張空桌子,但她偏偏就坐在我坐的那張桌子旁,估計認為一個人坐在臺上也不好意思。而且,她泡茶是用舞廳的杯子,說明她不是經常跳早舞的女人。          我請她的時候,她很爽快地就站了起來,只是說她并不是很熟練,需要我帶的。           “一步”就和她那樣在舞池里走了幾圈。我在朦朧的燈光里觀察她的神情,注意到她有點憂郁,似乎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,又不便說出來,于是壓抑著,但又不好對我表露一種怨恨的臉色,所以,時有一種尷尬掠過她的眼。              她跳“三步”的時候,心情好象有點好轉,時常在轉彎的時候,用腿擦過我的腿根,而且也時不時地用胸脯碰靠一下我的胸膛。那種感覺是幾年前經常有的。我很快就有了對異性的特殊感覺,張揚和飄忽的感覺在開始慢慢勃起,當然,很快她就可以感覺到我的變化。            天氣太熱,人也容易出汗,跳兩曲,得休息一兩個舞。坐在臺上喝茶的時候,我們很少說話。在舞廳里,我以前習慣了不和女人說話,除了指正她們跳舞的腳步或者姿勢,我知道“言多必失”的道理。             今晚,我就坐在舞廳進門的地方。那里一般也沒有舞客坐,太顯眼。晚上跳舞的人,一般都是自己帶了“搭子”,不太希望別人看的很仔細,尤其坐的地方。我是因為一個人去的,所以也就無所謂了。            在開場的第一支“一步”即將結束的時候,她走了進來。撩開厚重的門簾,看到我的時候,彼此怔了一下,然后我向她點了點頭,算是打了招呼。她很自然地在我傍邊的位置上落坐。           “三步”舞曲一開始,我就邀請她下去。她的話比第一次多了許多,而且,嘴里有一股較濃烈的泛酸的酒氣。似乎腳步也不是太穩,有靠上我身體的一種趨勢。而我因為家里的一些床帷上的原因,好象也是很饑渴難耐,正好希望她有那種放浪一點的動作。             在舞池里跳了一支,她體內的酒精在舞曲的縱容下,已經明顯地在眼神在臉上表露出來。她說,我們到外面去走走吧!我同意了。盡管我這是在自己家門的附近,也有點怕碰到熟人,但另一種自私的親近她的欲望已經膨脹了我的膽量。          她沒有開她的踏板車。只是從車后座的箱子里拿出她的坤包。沿著禾興路向南走,在天聲電腦市場那里轉彎向東。她告訴我說,我們去東升賓館開房間。開房間就開房間,男人還怕女人了?            天聲電腦市場相臨的是農業銀行,門面向南。走過銀行的時候,我見她已經憋不住反胃,開始惡心。又怕路上行人看到不雅,于是,就進了農業銀行東大門。            沿著東大門往里走,是銀行的地下停車場。有兩道鋁合金卷閘門。門都拉得高高的,沒有關。沿著防滑的下坡,我們一直走到了地下停車場。里面漆黑一片,沒有點一盞燈。我用打火機照了一下,除了一輛面包車和幾張角落里的破桌子外,別無它物。            我在黑暗中緊緊抱著她。親吻她滿是酒氣的瘋狂的嘴......。           地下停車場很悶熱,很快,我們就大汗淋漓。黑暗里我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臉上的表情,但她的六七分的醉意里,延綿不絕的低聲的呻吟聲在身體的扭動中時斷時續著,時而如哭時而似笑,可以嚇走任何一個敢在黑暗里進入這里的生物。            我不知道,她是否真的醉了,我也不知道關于她的一切。但我感覺到她真的很需要,猶如我自己很需要一樣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余溫退盡后,我還抱著她不放,我感覺到她用手將翻上腰間的裙擺放下來,整理了衣服。然后我也整理了一下。我摸出手機看了一下屏幕,九點還差五分鐘,我告訴她快走了,門馬上就要關了。我擁著她走上通道的時候,自動卷閘門的馬達聲響了起來,門慢慢地在我們身后落下。  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二            也沒有想到,人就象人間蒸發似的,再也看不到了。我有意無意地在“新世紀歌舞廳”在“天聲電腦市場”附近轉悠,就是不見了她的身影。一連好幾天,我都在冥冥之中幻想著她的突然出現,但一切是徒勞的。           難道,她只是偶爾地迷失一次,放縱一次以后,就永遠做回了原來的她?               我不再抱有再遇見她的希望了。盡管有點遺憾,連她姓什么叫什么住哪里都不知道。城市雖小,當什么也沒有確定的時候,找個人還是比較困難的。           夏日的毒辣辣的太陽炙烤著露天作業的我的身體,皮膚一到晚上就發燙,似乎要燒起來。而且,上午十點過后,人就開始惡心作嘔,中暑的癥狀非常明顯,我得不停地吃八顆人丹,讓嘴里清涼,也讓心里感覺到清涼一些,但這樣做并不很管用。           終于感覺到人吃不消的時候,嘔吐出來的盡是酸水,因為早飯基本就沒有吃什么,胃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吐出來,那是非常難過的一件事。我們把船停在河邊一棵大的刺槐樹下,我不停地用很臟的河水澆淋自己的頭,滿頭長長的頭發就貼在兩邊的臉上,滴著成串的水珠。而我的姐夫只在船梢上看著我。惡心和嘔吐減輕了,人還是非常軟弱,腳彎和胳膊彎里非常酸澀,很想很想躺下來。滿身的汗水和澆淋的河水讓衣服全濕透了。人非常的狼狽,如果現在有個熟人出現在我的面前,我將真的無地自容,我在心里想。              一個年輕婦人,穿一件白色棉碎花連衣裙,頭發挽了一個髻,手里提了一個裝著西瓜皮和其他雜物的垃圾袋,慵懶地走到河邊的垃圾箱傍邊,然后將垃圾卻丟到了岸邊的我們的船里。她看著我,很仔細地看著我的臉,(我戴了桔黃的安全帽,穿了蘭色的工作服),我已經認出她來了。是她,就是她。但我不敢招呼,哪敢呢?她似乎想說話,但終于沒有開口。轉身到樓梯口(樓梯到河邊就幾米遠),想想什么,又轉回來,對我說:“是你吧?原來你是做這個工作的呀!”我難為情地點點頭,幸好那晚在她面前也沒有吹什么牛,否則,跳河里去死也覺得晚了。          “好象中暑了你?看你臉色煞白,上來到我家里休息休息吧!這熱的天!”她很誠懇,沒有任何的做作。            我姐夫在船梢,莫名地看著我和她。我很想拒絕,但又很想到她家里休息一下,人確實感覺有點支撐不住。我沒有動身體,只是看著她的眼睛。她在岸上揮了個讓我上去的動作。我爬上裝有紅外防盜欄柵的“石幫岸”,還沒有走到樓梯口,早有穿制服的小區保安過來了。她向保安說:“我鄉下的親戚,中暑了!”保安看看河邊的船,沒有說什么,走了。              這個小區是個高檔住宅區。住在里面的居民非富既貴。我隨著她來到她的家里。客廳里開著空調,一走進去,迎面就有一股涼爽的風將我全身包裹著。整個寬敞的客廳里豪華的裝潢沒有走進門我就想象的到的,但是,在一個醒目的位置,放著一張供臺,卻是我想象不到的。供臺電子香和蠟燭的上方的墻上,掛著兩張黑框的相片,一張是一個中年男人,奇怪的是非常象我的相片,除了他的左臉上有顆痣以外,一張是一個七八歲模樣的男孩子。在她從冰箱里拿出冰鎮可樂的時候,我還在看著這兩張相片上的人。              她知道我想問她什么,只是淡淡地說:“三年前,我們一起自己駕車去杭州,高速路上出的車禍,我坐在后座。他們都走了。”停了一下,又說:“你沖個澡吧!看你全身都濕透了!”我有點為難。心想:沖了澡,這身衣服可是穿不上了。她好象知道我的心思,說:“去沖一下吧!有衣服!”          我怕我姐夫等的急,打個電話,讓他先把船開回去了。          沖好涼水澡,人好象換了一身皮膚,尤其是在空調房里,感覺全身說不出的舒服,人也精神起來。我把我換下的衣服洗了,用洗衣機甩干,然后,請她掛出去曬一下,這樣的太陽,很快就會干的。             她在準備中午的飯菜,因為我答應留下來吃飯,她似乎很開心。走進廚房是我的天下,猶如走進舞場一樣游刃有余。我看了看她放在砧板和擱板上的菜,沒有多久,就做了四菜一燙。“糖醋排骨”“魚香肉絲”“番茄炒蛋”“油燜茭白”,燙是“筍尖冬瓜燙”,她只在“魚香肉絲”盤子里嘗了一條肉絲,就說,和飯店里吃到的一樣嫩一樣香,而且放的辣,剛剛好適合她的口味。              她喝點可樂陪我,我喝的是“陳八年花雕”,在酒里我打了一個生雞蛋,加了一勺白糖,調到看不出一絲蛋花,非常上口的酒。              她一直夸我做的菜很上口,她說以前也經常吃高檔飯店,在家里吃到這樣普通調料做出來的菜,她簡直有點不相信,也沒有人會相信。              她說:“第一次看見你,在新世紀,我走進去看見你坐在臺上的時候,我嚇了自己一跳,真的以為‘他’回來了。燈光并不明亮,側身的剪影簡直一模一樣。很希望你主動請我跳舞,真的。但我跳得并不好。你沒有說什么話,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,也不好問,畢竟陌生。和你跳過以后,我很后悔沒有問你什么,那兩天一直在想,是否還會碰到你。但你知道,我是很少上那種地方的。那晚遇見你,其實我喝了很多的酒,那是他們三年的忌日。我總感覺到一些什么,感覺到“他”會來,別在意我說的哦。然后,就再次來到“新世紀”。原本,我想和你跳幾支,也心滿意足了,但后來就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約你出來。你答應了,當時,我只覺得是“他”上了你的身,看你也不是那么好色的人呀。沒有想到的是你這樣大膽。還去了那個地下車庫......,這越發讓我相信是他在引導你………”       我一直聽著她慢慢地述說,沒有打斷她。我自己知道,那里有什么人在“引導”,只是我膽大包天罷了,但在白天由她說出來,臉上還是不自覺地要泛點紅暈出來的。我為了要擺脫那種難堪,就接了她的話頭說:“我以前,幾年前是經常跳舞的,但好長時間沒有去舞廳了。然后,在遇見你前,總感覺有一種莫名的召喚,要我去舞廳,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,只是說不出來罷了。你見我的那天,你也看到,我一個人坐在臺上,根本沒有打算要跳舞,看見你坐在我的那張桌子上,心里又莫名地激動起來,似乎好象認識你很久了,和你很熟,而且,在接觸你手和腰的瞬間,莫名地沖動起來。照你這樣說,或許,我真的是‘他’的一個替身?”          她沒有明白說“是”或者“不是”,只是含笑看著我。其實她一直都在看著我,似乎一直在找出一點我和墻上照片上的人的不象之處,但她好象很難做到。           這飯吃了一個多小時。               她打開音響,放了一張老的cd片。當放到《把根留住》的時候,我拉著她的手,站了起來,我讓她赤足踩在我的腳背上,隨著緩慢的音樂,摟著她跳起了三步,她的神色有一種驚喜掠過,想說什么,但沒有說,閉上眼,頭靠著我的胸和臂膀,兩手圈住我的腰。那其實是一部老的臺灣言情片《滾滾紅塵》里的一個情節,當時看了覺得很感動,就學了下來。         曲子結束了。她還站在我的腳背上,睜開眼,微笑地看我,輕輕說:“知道么?當時,他就在這首曲子里,這樣摟著我,模仿電影里的情節,讓我非常感動,讓我第一次將身子將我的全部,交給他。你拉我站上你的腳背的時候,令我想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了,你真的......真的讓我覺得就是他。”她說完,又閉上眼,開始吻我。            我們沒有進臥室。當她覺得我有這想法的時候,她說:“你不要命啦!上午中暑這樣累,多休息才對呢!這樣,也很開心,你不會覺得我很自私吧?”停了停,又說,“有空的時候,來我這里多坐坐,沒有人說閑話的。”        我說:“怕是連大門都進不來呢?”         她說:“沒有事,你說找秀華就可以了。”她把她的名字和樓號告訴了我,還把家里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。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我換上我的那身工作服,戴上桔黃色的安全帽,她開踏板車送我出了小區的大門直到我的小區的門口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三            我知道她的名字,知道她的住處以后,反倒不好意思去找她了。我算什么呢?這樣的工作其實和偷和搶比起來還不如。偷和搶是有膽量的人做的,我這樣的活簡直是在街上要飯吃。看我干活的時候滿身的汗水,看我曬得黝黑的皮膚,你就知道,我是很難走進這樣的高檔小區的大門,尤其走進秀華的家。          我沒有象往常一樣的上網或者去舞廳跳舞。心思很亂。希望見她或者希望接近她的心思常常在路過她住的小區的時候,特別強烈地涌現出來。而且每次到大刺槐樹下,希望她出來,拿著她的垃圾袋出來,慵懶地走下樓梯,來到河邊。但一直沒有看到她的身影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甚至我希望再次中暑,在那棵刺槐樹下嘔吐。但卻什么也沒有發生。  這樣一直過了四五天,我還是憋不住了,給她家里打了電話。電話是她接的,她解釋說,她在洗澡,剛洗完,所以,我等了好久才聽到她來接電話。             我問她:“后悔了?是么?為什么這幾天一直看不到你的身影?哪怕看見你走下樓梯扔一點垃圾也好!我真的好想見你。或許,你以為我是很無聊的一個人。其實,怎么說呢?反正,你就讓我見見好么?”我說話的語氣很快,幾乎不讓她插進一句話。              她說:“我一直把你當‘他’,好象對你特別不公平。但說實話,要我把你當成你,我也無法有感覺,我只是把你當成了‘他’的一個化身,你在許多的方面都和‘他’相差無幾的,你不知道,但我知道的。”             我說:“其實,我不在乎你把我當成我或者‘他’,我只要見見你。”         她說:“你不覺得這樣太委屈你么?”          我說:“怎么會呢?只要你喜歡,無所謂的。對了,他叫什么名字呢?”          她脫口而出:“建國!”          我說:“奇怪了,我也叫建國!難道,這里真的有什么巧合?”我把我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告訴了她。          她說:“你和‘他’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日!”過了半餉,她接著說:“你現在有空嗎?我在家里等你!”           我說:“我五分鐘以后到!”           我把我的身份證和‘他’的剪掉一個角的身份證放在一起,那略微模糊的照片簡直一模一樣,而且我的身份證號碼和‘他’的除了開頭‘330’后面的三位數不同之外,其余全部都是一樣的。秀華一直在搖頭。她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。我也不相信。            這個世界是什么都會發生的。但這個世界上這樣巧合的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,我是無論如何也有點瞠目結舌的。原本以為,我現在又有了一個可以施愛的對象。對于色心不死的我來說,無疑是一件非常高興的事情。但這樣的巧合,讓我感到有點后怕。我或許正是因為從順心轉到困境,陷入尷尬的境地,才有一口殘喘的氣。              在床上,她一直在呻吟的同時柔聲地叫著或許是我的或許是‘他’的名字,這多少令我有點別扭。但事后她又告訴我,連這個,我們都是那樣的相象呢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四           按照她給我的地址,我去了她家自己開辦的旅館。          她告訴過我,她的“建國”生前自己花三百多萬買地建的四層6個街面的旅館。下面的底層出租給了別人開飯店、賣小百貨、雜貨店,二樓是一家歌廳,三樓和四樓才是她自己家開的旅館。當時開旅館的時候,汽車北站還沒有開始營運,正在建造,所以也沒有多大的生意,從去年開始,旅館的生意才開始紅火起來。          在她的旅館的辦公室里,我看見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也坐在里面。他們看見我進去的時候,都瞪大了眼睛,似乎有認識我的樣子,好象幾年不見的一個老朋友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,那男人盯著我,嘴里輕輕問他的老伴:“你看,和我們建國簡直一模一樣!”他老伴只是訥訥著,說不出話來。         我和他們點頭招呼了一下,然后問老伯:“您知道老板娘在嗎?”         老伯連連點頭說:“在的,在的,在整理房間呢。你坐一下,我去叫她。”          我說:“不麻煩您了,我自己去找一下吧。”于是就告退出來。              她的旅館里,只用了六個服務員,分兩班,她自己也要當班,遇到什么問題的時候,不管什么時候,她都是親自出馬,也確實不容易。現在旅客注冊登記都是聯網,稍微輕松一點,以前可是經常要把旅客資料親自送派出所備案的。               今天是周末,旅館里生意好象比平時要好一點。晚上十點一過,下面歌廳里唱歌的情侶上來開鐘點房的也有好幾對,一般就開兩個或者三個小時,然后退房。他們一退房,得必須馬上更換床單,清理房間。服務員忙不過來,秀華就親自動手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秀華看著我用吸塵機將地毯吸干凈,又把毛巾毯子折得很整齊地放在床上,她說:“你和我的建國一樣會整理。你平時在家里也經常做做家務的吧?”我點點頭。然后和她一起擦洗浴缸,沖洗衛生間,整理浴巾。半個小時后,就把房間所有的角落都清理的干干凈凈了,可以接待下一對旅客了。            在她的辦公室里,她把我介紹給了兩位老人。原來他們就是“建國”的父母,一直就在旅館里幫忙做些輕松的雜活,也好替秀華看著一點。           她為我泡了咖啡。但我不喜歡咖啡的苦味,寧愿喝龍井茶。龍井上口也有點苦,但回味過來有一股清香,而且也很醒神。         到了晚上十二點,一切都安排妥當,我和秀華才離開旅館,去了她的家里。            我一直在扮演著一個不屬于我的角色。慢慢地就感覺出了一點別扭,那是秀華有意無意間試圖改造我的結果。         原本的“建國”是不抽煙的,身上沒有一股淡淡的煙辣味,秀華以前并沒有說,但過了一段時間,她就開始試圖要我戒煙。于是,我在她的面前就不再吸煙,然后離開她以后,就拼命把少吸的煙要吸回來似的。        原本的“建國”...........  我明白,像一個人的外表很容易,像就像了,但思想和行為要完全模仿一個人確實很難。做另一個人,也許會讓自己感到悲哀。 +10我喜歡

文/董文生       悠揚的拉德斯基進行曲在我枕邊突然響起,誰呀?天還沒亮就吵醒人,我不情愿地抓起手機,原來是發小鄭大寬。   “有事?”我睡眼惺忪地問。   “文哥.今年聚會改改內容。”大寬開門見山。   “咋改?”我睜開眼問。   “大家幾經商量后,覺得年年去酒店沒啥意思,還是走出家門,到農家院別有新意,咱們都帶著家伙,去盤山農家院。”   “唱戲去?”我不解的把眼睜大。   “白天登盤山逛景,晚上拉弦唱戲,保大家玩得開心。”大寬越說越起勁,嗓門也愈來愈大。   “好,好……”我連連點頭,困意消失得無影無蹤。   初秋的盤山,五彩繽紛,果實累累,柿子黃了,山楂紅了,大棗核桃都顯出秋天的本色。   盤山許多莊戶建在半山腰中,如今國家給山民制定好政策,山民們富裕起來,紛紛扒掉舊房,在原址蓋起小洋樓,接待遠方來盤山的游客,為了招攬生意,擴大影響,每家都起了個響亮的戶名,叫xx山莊,我們在朋友的推薦下,走進一家院子寬闊,能唱卡拉OK,的聚才山莊。   我們幾個發小弟兄都是京劇愛好者,吹拉彈唱雖然不樣樣精通,但抄起京胡喊幾段還是能對得起聽眾的,多少我們也上過舞臺,學過戲。我們胡同的柴老師從小酷愛京劇,尤其對丑角,文丑武丑樣樣在行,那時工人京劇票房成立了紅燈記劇組,柴老師是劇組主要成員之一,像縫鞋匠,賣木梳的特務,乃至磨刀人,都需要他來扮演。   那時在舞臺上,有名有姓的主角好請,找扮演日本鬼子,特務的龍套不容易,受累不討好,有一點兒京劇特長的也不會上臺過這種癮,演出時,常常開演前現抓日本鬼子,有時抓不齊,只好六個變四個,實在沒有四個變兩個。   一天,柴老師把我們幾個半大小子叫到一起,大講舞臺上主角是演員,配角是演員,跑龍套也是演員,而且是不可或缺的演員,與臺上所有的演員一樣重要。經柴老師再三做工作,我們都成了紅燈記中的日本兵。從此胡同里變成柴老師傳授京劇的課堂。我們從正步練起,學會了走云步,打云手,走矮子……   從那時起,我們真愛上京劇,有人買來紅燈記唱詞,有人抄來曲譜,還有人添置了京胡,京二胡和月琴,唱的唱,拉的拉,步入對京劇初萌階段。   插隊年代,我們這些龍套離開舞臺,帶著紅燈記唱詞,曲譜,三大件(京胡,京二胡,月琴),帶著對京劇紅燈記的熱愛,奔赴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――農村。   數年后我們這些跑龍套的發小兄弟又都回到天津市,從那以后,老兄老弟們每年都要聚會,每次聚會都少不了講京劇,講紅燈記,講扮演日本兵……   聚才山莊的老板叫李國軍,每天開著一輛中巴奔波在盤山的公路上,到盤山腳下去接新來的游客,去把游客送到山頂,領略盤山無限風光,游客們回農家院還要吃鮮兒,李國軍抽空駕車去十里八鄉給游客們采購應季的肉和菜。李國軍的老婆是聚才山莊的老板娘,從游客住處,人頭收費,伙食安排,房間衛生,娛樂活動,除了丈夫跑車的工作,其余全由老板娘負責。老板娘四十大幾,不胖不瘦好身材,身上套著滿花圍裙,臉上掛著微笑,嘴一份手一份,把聚才山莊打點得井井有條,游客住在這里都能得到像家般的滿足。   “老板娘,請問咱山莊有k歌房嗎?”老板娘把我們迎進聚才山莊,我急不可待地問。   “有呀,天還不冷,在咱們院子里,音響設備齊全,歌曲戲劇u盤應有盡有。”老板娘指著院子里的臺子炫耀說。   “京劇紅燈記伴奏帶有嗎?”我又問。   “有,太有了,全本的,你們都能唱兩口?”老板娘面帶喜悅,不住地打量我們手中的家伙。   我微微一笑,擺了擺手上的京胡,問道:“你們愛聽京劇嗎?”   “愛,可愛啦。”老板娘顯得很興奮。   “那晚上見,讓你們過過戲癮”我們都愜意地笑了。   晚飯后,聚才山莊亮起燈,打掃干干凈凈的院子照如白晝,從盤山深處吹過來的清涼風兒,輕輕劃過聚才山莊,游客們吃飽喝足集聚院子里,自娛自樂的演唱就此開始。   我們在水泥臺子上就坐,各自從琴合里取出家伙,我把京胡架在腿上,對弦調(tiao)調(diao)門。首先上場的是大寬,他和我們一樣,登過天津大戲院舞臺,跑過龍套,演過紅燈記中的日本兵,更多時間站在臺口學了不少李玉和的唱腔。   “人說道,世間只有骨肉的情意重……我只有紅燈一盞隨身帶,你把它好好保留在身邊。”大寬已年過六十,歲月滄桑,嗓音略帶嘶啞,但調門不減,唱得也是一片掌聲。   李玉和唱腔結束,緊接著是李鐵梅上場,我們這次來農家院全是男士,只能唱李玉和了,為了在眾人面前展示才藝,大寬唱過后我并沒有收弓,依舊繼續向下拉“3523176……”我有趣沒趣的獨自干拉,頃刻間,臺側面響起李鐵梅的唱腔,清脆,圓潤,字字都在調上。   是不是有人打開音響放劉長瑜音帶?我疑惑瞅了瞅音響,沒人摸,沒人碰,就在這時,我眼前一亮,煥然一新的老板娘邊唱邊走上臺:“爹爹,給我無價寶,光輝照兒永向前……”   片片噓聲,片片掌聲,老板娘脫掉花圍裙,火紅合體的西裝,城里中年女人時尚的發髻,站在臺上,泰然自若,舉手投足,外行也能看出她不是黃梨,她唱得有聲有色,句句打動人心。   聚才山莊沸騰了,京劇國粹一浪高過一浪,蕩漾在聚才山莊,蕩漾在農家院,回蕩在夜幕的盤山中……   在我們美好的記憶中登臺演出總是占據主要位置,盡管演出是短暫的,但它是難以磨滅的。   它承載著我們這代人的美好記憶。   同時也承載著中國京劇的發展和傳承。   2019.7.18日(完成) +10我喜歡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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